帝后大婚的喜庆余温尚未散尽，奉天殿（正史上嘉靖后改称为皇极殿）的重心已悄然转移至文华殿后的西苑深处。
依皇帝旨意辟出的“文华别苑”虽名书房，实则占地不小，由几进僻静院落改造而成，与豹房之娱迥然其趣。
刘瑾办事果然利落，不过旬月，便将此处整治得初具规模。
正堂轩敞，四壁皆设顶天立地之书架，分门别类陈列着由翰林院、兵部职方司乃至内府藏书楼调来的天下舆图、各省通志、州县方物录。
更有前朝《永乐大典》部分残卷抄本，尤以农政、工技、兵法类为多。侧室则设长案数张，铺展着北直隶、宣大、辽东乃至九边重镇的巨幅详图，山川险隘、卫所屯堡，皆以朱墨细笔标注。
最令朱厚照满意的，是院中辟出的“格物间”。
几名由匠作监精选而来的老匠人，正按照皇帝偶尔口述的意图，以木、泥、蜡等物，尝试制作山川地理模型。
初见雏形的永定河、卢沟桥流域模型已置于案上，虽显粗糙，却已能直观地形起伏、水流走向。
“陛下请看，这是遵您旨意，仿制的宋时‘记里鼓车’简化模型。”一个名叫鲁胜的老匠头，小心翼翼捧上一个带有齿轮、木人的小车，虽只具其形，未得其神，却让朱厚照眼中闪过一丝亮光。
“好，有此探索之心便佳。”他颔首赞许，并未苛求立刻造出实物，“格物之道，在于明理致用。尔等不必拘泥，但凡于农具、兵器、舟车、水利有所想，皆可试制，所需物料，报与内官监支取，待有成就，朕一同嘉赏。”他深知技术革新非一日之功，重在播下种子，营造工匠精神的氛围。
他每日处理完朝政，便常流连于此。或独自翻阅志书，比对舆图，了解帝国真实的疆域、物产与人口分布；或召见如鲁胜般的巧匠，询问些工艺细节；偶尔，也会让张永引荐一二他暗中查访来的、对实务有兴趣的年轻勋卫子弟，不拘礼节地聊上三五片刻。
皇帝这般举动，自然瞒不过朝堂诸公。内阁值房内，刘健与李东阳再次对坐品茗，话题却绕不开西苑那处“书房”。
“陛下潜心典籍，探究舆图兵事，本是好事。”李东阳捋须沉吟，“然则，如此绕过部院，直接招揽匠人乃至勋卫子弟，探讨机巧之术…是否于体制不合？长此以往，恐非朝廷之福。”
刘健眉头深锁：“宾之所虑，亦是老夫所忧。陛下年轻，心性未定，若过于沉溺奇技淫巧，恐荒废了圣学正典。且那刘瑾、张永等阉宦出入其间，借机揽事，不得不防。”他们担忧的，是皇帝借此建立一套脱离文官体系的私人班底，以及宦官权力的进一步膨胀。
然而，皇帝此举并未明显逾越规矩，且打着“研习实务”的旗号，他们一时也找不到强有力的理由谏阻。
只能暗中嘱咐科道言官，多加留意，若有“佞幸”借此邀宠或“蛊惑圣心”，即刻弹劾。
这日午后，朱厚照正在比对一份新送来的东南海防图，刘瑾悄步进来，脸上带着惯有的谄笑，低声道：“皇爷，您前些日子让奴婢留意的，关于皇庄及勋贵庄田的事…有些眉目了。”
朱厚照目光未离地图，只淡淡道：“讲。”
“是。”刘瑾凑近些，“据奴婢手下孩儿们暗查，京畿之地，皇庄、官庄且不论，单是几位侯伯、驸马都尉家的田庄，近年来扩张颇速。手段嘛…无非是投献、强买、亦或趁着小民困顿，低价兼并。北直隶诸府县，上好水田，十之五六，恐已不在寻常农户手中了。”他语速平缓，却字字惊心。
朱厚照执朱笔在地图上某个卫所位置轻轻一点，墨迹晕开一小团。他早知道土地兼并是顽疾，却不想在帝国眼皮底下已严重至此。
这些勋贵外戚，多是开国、靖难功臣之后，或是如张太后家般的新贵，与国同休，盘根错节。
“可有具体实证？牵扯到哪些人家？”他问道，声音听不出喜怒。
刘瑾从袖中取出一份薄册，恭敬呈上：“这是初步查访所得，涉及几家…其中，寿宁侯府、建昌伯府…动作尤大。”他提到的，正是张太后的两位兄弟，张鹤龄与张延龄。
朱厚照接过册子，并未立刻翻开。他利用刘瑾去查此事，本就是一步险棋。
刘瑾与这些勋贵外戚并非一路，甚至存在权力和利益冲突，让他去办，既能拿到一些真实情况，也能借宦官之手敲打外戚。
但刘瑾此人贪酷，借此机会构陷异己、甚至勒索钱财也是必然。这其中分寸，需得小心拿捏。
“朕知道了。”他将册子放在一旁，“此事关系重大，牵涉皇亲国戚，不可轻动。你继续暗中查访，务求证据确凿，但切记，不得借此生事，敲诈勒索，若让朕知晓…”他语气转冷，瞥了刘瑾一眼。
刘瑾心中一寒，连忙道：“奴婢不敢！定当谨遵皇爷吩咐，秘密查访，绝不敢借机滋扰！”
“去吧。”朱厚照挥挥手。
待刘瑾退下，朱厚照才拿起那本册子，快速翻阅。上面罗列了一些田产位置、原主、现主及疑似兼并手段，虽不完整，但触目惊心。
尤其是张氏兄弟名下，新增田产数目巨大，手段也颇为不堪。
“外戚…母后…”他轻轻叩着桌面。张太后疼爱儿子，但也极其维护娘家利益。触动张氏，必然引发与太后的直接冲突。
这在皇权未稳的初期，是极大的政治风险。
但不能因噎废食。土地问题是大明财政和民生的核心痼疾之一，迟早要面对。
目前，或许可以从一些与太后关系稍远、或劣迹更昭彰的勋贵入手，小范围试点清理，积累经验，同时继续收集张氏的证据，等待更合适的时机。
他将册子锁入一个密匣。改革需有先后缓急，步子太大，容易翻船。
当前首要，仍是借助文官集团稳定朝局，利用宦官集团收集信息、制衡文官与外戚，同时暗中培植自己的力量。
他走到窗边，看着格物间内鲁胜、朱麟等人正围着一个新做的水轮模型讨论，神情专注。科技、人才、军备、财政…千头万绪，皆需从这文华别苑的细微之处，悄然起步。
“陛下，”司礼监随堂太监高凤捧着一份奏疏进来，“通政司呈送，南京御史王良臣上疏，劾司礼监太监刘瑾…私受京卫指挥使刘淮贿，擅权乱政。”
朱厚照眉头微挑。文官集团对刘瑾的反击，开始了。这或许只是一个试探。
“留中。”他淡淡道。
风暴在积聚，而他，需要在这风暴眼中，保持清醒，稳步布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