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朝会在一片看似“圆满”的贺喜声中草草结束。
群臣躬身退出章台宫，人人面色各异，或兴奋，或沉思，或隐忧，却无一人敢在此时多言半句。
偌大的宫殿，转瞬间只剩下高踞王座之上的嬴政，以及侍立在丹陛之下、大气不敢出的内侍与郎官。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大殿，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嬴政端坐着，背脊挺得笔直，玄衣纁裳衬得他面容愈发冷峻，如同覆上了一层寒冰。
他面前那卷摊开的、用朱砂写着条款、盖着赵国玺印的国书，此刻在他眼中，不再是开疆拓土的功绩证明，而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他的脸上！
联燕伐赵，是他亲口同意、甚至暗中推动的战略！
是他试图摆脱吕不韦阴影、展现秦王权威的重要一步！
为了这个计划，他连日召见吕不韦商讨细节，调阅兵符图册，甚至……甚至默许了燕丹为此事奔波，看着燕丹因为可能帮助故国而流露出的些许欣慰。
可结果呢？
结果就是吕不韦轻飘飘地派出了一个十二岁的孩童，用一纸看似“划算”的交易，就将他所有的谋划、所有的期待，践踏得粉碎！
不仅彻底出卖了燕国，更将他这位秦王的意志，衬托得如同儿戏！
“幸不辱命……签订国书……”
“献上五座城池……以示修好…不费一兵一卒……”
甘罗那稚嫩却刺耳的声音，仿佛还在殿中回荡。
嬴政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骨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指甲深深掐入了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他心中那翻江倒海的屈辱和愤怒！
他猛地伸出手，一把抓起那卷国书，丝绸的触感冰凉滑腻，却让他觉得无比恶心！
他几乎要控制不住，想将这玩意儿撕得粉碎，扔进脚下的炭盆里烧成灰烬！
但他最终还是强行压下了这股冲动。
他是秦王，不能如此失态。
这卷国书，再屈辱，也是邦交凭证，代表着秦国的“信誉”。
“呼……”嬴政长长地、压抑地吐出一口浊气，胸腔剧烈起伏。
他闭上眼，努力平复着沸腾的情绪，再睁开时，眼中已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杀意。
“传甘罗。”他的声音不高，却如同冰锥划过玉石，带着令人胆寒的锐利。
“诺！”殿下的郎官浑身一颤，连忙躬身领命，快步退了出去。
不过片刻，甘罗小小的身影便再次出现在殿门口。
他脸上还带着朝会上未褪尽的得意与兴奋，步履轻快，显然还沉浸在不费吹灰之力立下大功的喜悦中。
见到嬴政单独召见，他更是心中窃喜，以为大王要亲自嘉奖于他。
“臣甘罗，拜见大王！”他走到殿中，规规矩矩地行了大礼，声音清脆。
嬴政没有让他起身，只是用那双幽深的眸子，冷冷地俯视着他，如同在看一只即将被碾碎的虫子。
他拿起案上的国书，声音平淡无波：“甘罗，这国书之上，以五城换我大秦对赵攻燕袖手旁观之条款，是何人定下的？”
甘罗闻言，不疑有他，反而觉得这是大王要考较他的功绩，立刻挺起小胸脯，将自己如何与姚贾出使赵国，如何在赵国君臣面前不卑不亢，如何巧妙周旋，最终促成此等有利条约的过程，添油加醋、绘声绘色地讲述了一遍。
说到最后，他还不忘强调：“此皆赖丞相运筹帷幄，洞察先机！丞相深知大王东出之志，故行此釜底抽薪之策，既得实利，又免刀兵！丞相所思，即是大王所思；丞相所为，皆为大秦万年！”
他自以为这番马屁拍得恰到好处，既能彰显自己的功劳，又能讨好丞相，更能衬托大王的英明。
然而，他话音刚落，就感到一股冰冷的、如同实质般的杀气瞬间锁定了自己！
他愕然抬头，正对上嬴政那双骤然变得猩红、充满了暴戾与毁灭欲望的眼睛！
“丞相所思，即是大王所思？”嬴政缓缓重复着这句话，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渗人的寒意。
他猛地站起身，一把抓起一直置于王座之侧、象征着秦王权威的青铜秦王剑！
“锵——！”
长剑出鞘，寒光乍现！
映照着嬴政那张因极致愤怒而扭曲的年轻面孔！
“大王？！”甘罗吓得魂飞魄散，尖叫一声，想要后退，却发现自己双腿发软，根本动弹不得！
下一刻，一道凌厉的剑光闪过！
“噗嗤——！”
利刃穿透皮肉的声音，在寂静的大殿中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甘罗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着那柄造型古朴、却冰冷无比的青铜长剑，已然洞穿了自己幼小的胸膛！
剧痛瞬间席卷全身，他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鲜血如同泉涌般从口中和伤口汩汩流出。
嬴政手腕一抖，猛地抽出长剑。
甘罗小小的身体如同破败的玩偶般软倒在地，抽搐了两下，便再无声息。
那双原本充满灵慧和野心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死灰般的空洞和凝固的惊恐。
殷红的鲜血，迅速在他身下蔓延开来，染红了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
殿内的内侍和郎官们早已吓得面无人色，扑通跪倒一片，浑身抖如筛糠，连头都不敢抬。
嬴政持剑而立，剑尖兀自滴着血。
他胸口剧烈起伏，喘息粗重，看着脚下那具尚带余温的尸体，眼中狂暴的杀意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空茫，以及……一丝迅速蔓延开来的、巨大的惶恐。
“我……杀了他？”
刚才那不受控制的暴怒，如同潮水般退去，理智重新回归。
甘罗固然可恨，但其罪不至死，更何况他刚刚立下“大功”，是吕不韦眼前的红人……自己就这么在章台宫正殿，亲手将他刺死了？
这冲动的一剑，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吕不韦会如何反应？朝堂会如何震动？
这些念头如同冰水，浇得嬴政透心凉。
但比这些更让他感到恐惧的，是另一个迅速占据他全部心神的念头——
“燕丹……燕丹会怎么想？”
他答应了燕丹要联燕伐赵，结果却变成了卖燕求城。
他没能阻止吕不韦，没能维护自己的承诺，反而在暴怒之下，像个无能的孩子般，只能用杀戮来发泄情绪……
燕丹会不会觉得他无能？觉得他言而无信？觉得他远远不如老谋深算、能为秦国带来实际利益的吕不韦？
那个自从明白自己心意后，就日夜萦绕在心头的、最深沉的恐惧——燕丹会离开他——如同鬼魅般再次浮现，并且前所未有的清晰和强烈！
一想到燕丹可能会用失望、疏离、甚至厌恶的眼神看他，嬴政就觉得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比刚才被吕不韦羞辱、比此刻杀死甘罗可能引发的政治风暴，更让他感到恐慌和无力！
他踉跄着后退两步，颓然坐倒在冰冷的丹陛之上，手中的秦王剑“哐当”一声掉落在身旁，溅起几点血花。
他双手捂住脸，指缝间传来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喘息声。
刚才杀人时的狠厉与决绝，此刻已荡然无存。
坐在血泊之旁、王座之下的少年秦王，第一次流露出了一种与年龄相符的、深刻的茫然与无措。
他该如何去面对燕丹？
殿内烛火摇曳，将地上那滩刺目的鲜血和少年君王孤寂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如同他此刻纷乱难安的心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