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斜斜地扫过吴山居的青瓦,檐角的铜铃被风撞得叮当作响。吴邪正坐在堂屋的老藤椅上翻账本,桌上的青瓷杯里飘着龙井的热气,混着潮湿的雨味,在空气里漫开一层淡淡的雾。
“天真,你看这雨,怕是要下到后半夜。”王胖子叼着根烟,蹲在门槛上擦他那把磨得发亮的工兵铲,“早知道今天就不该答应小花,替他收那批货,这鬼天气,送货的车指不定堵在哪条道上。”
吴邪头也没抬,笔尖在账本上勾了个圈:“堵就堵着吧,反正也不急。倒是你,别把烟蒂掉地上,昨儿刚拖的地板。”他话音刚落,院门外突然传来“吱呀”一声,像是有人推开了那扇松垮的木门。
胖子猛地回头,手里的工兵铲“噌”地立起来:“这时候谁来?”
雨幕里走进个身影,佝偻着背,手里拄着根乌木拐杖,拐杖头雕着朵残荷,每走一步,就在青石板上敲出“笃、笃”的响。来人穿着件洗得发白的对襟褂子,领口别着枚铜扣,雨丝打湿了他的银发,贴在头皮上,倒显得那张布满皱纹的脸格外清晰——左眼的位置戴着块黑布,边缘磨得发毛,正是陈皮阿四。
吴邪手里的笔“啪”地掉在账本上,墨汁晕开个黑团。他有多少年没见过陈皮了?最后一次见,还是在广西的巴乃,那人眼里的狠戾像淬了毒的刀,如今被岁月磨得钝了些,却依旧透着股让人发怵的冷。
“陈……陈老爷子?”胖子把工兵铲悄悄往身后藏了藏,“这大雨天的,您怎么来了?”
陈皮没看他,拐杖往堂屋的方向一点:“吴小三爷,不请我喝杯茶?”他的声音像砂纸磨过老木头,哑得厉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劲。
吴邪定了定神,捡起草帽往头上一扣:“进来吧,外面雨大。”他转身往厨房走,路过陈皮身边时,闻到他身上有股淡淡的土腥气,混着草药味——那是常年跟地下打交道的人才有的味道,洗不掉,也磨不去。
堂屋的八仙桌上,胖子已经重新沏了茶,杯子往陈皮面前推了推:“老爷子,尝尝?龙井,明前的。”
陈皮没动杯子,只是用那只露在外的右眼盯着吴邪:“听说你这几年不碰地下的事了,守着这破铺子养老?”
“谈不上养老。”吴邪在他对面坐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沿,“只是觉得,有些东西,该放下了。”
“放下?”陈皮突然笑了,笑声像老鸹叫,“当年你爷爷吴老狗,也说过这话。结果呢?还不是死在那盘棋里。你们吴家的人,骨子里就带着股子倔劲,想放下?没那么容易。”
胖子在旁边插了句:“老爷子,话不能这么说。现在国泰民安的,谁还整天钻土疙瘩?再说了,您不也早洗手了吗?”
陈皮的拐杖在地上敲了敲,青石板被震得发麻:“我洗手?我这条命,早就埋在斗里了。要不是为了那东西,我能活到现在?”
吴邪心里一动:“您说的‘东西’,是指什么?”
陈皮没直接回答,而是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层层打开,里面露出块巴掌大的青铜片,上面刻着歪歪扭扭的纹路,像某种古老的图腾。“认得这个吗?”
吴邪凑近了些,瞳孔猛地一缩——那纹路他太熟悉了,跟蛇眉铜鱼上的鳞片纹如出一辙,只是更粗糙,像是没完成的半成品。“这是……”
“十年前,我在长白山的一个废坑里挖出来的。”陈皮用拐杖指着青铜片,“上面的字,我找了无数人,没人认得。但我知道,这跟张家有关,跟你们吴家那本笔记有关。”他顿了顿,右眼死死盯着吴邪,“你爷爷当年藏了东西,是不是?”
雨声突然大了,打在窗棂上噼啪作响。吴邪想起爷爷临终前锁在樟木箱里的那本线装书,封面已经泛黄,里面夹着张地图,画的正是长白山的地形。他一直没敢碰,总觉得那是个填不满的坑。
“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吴邪避开他的目光,“我爷爷留下的东西,早就散了。”
“别跟我装糊涂!”陈皮突然提高了声音,拐杖往桌上一磕,茶杯里的水溅出来,“吴小三爷,你以为我这把老骨头,是来跟你闲扯的?那青铜片上的字,我解出来三个字——‘青铜门’。”
胖子手里的烟掉在地上:“青铜门?那地方不是早就封了吗?”
“封了?”陈皮冷笑,“那门里的东西,哪是说封就能封的。当年张起灵守在门里,守的是什么?你们真以为是狗屁‘终极’?那是个局,一个从你爷爷那辈就开始下的局!”他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腰都弯了,从怀里掏出个小药瓶,倒出几粒黑乎乎的药丸吞下去,才缓过劲来。
吴邪看着他颤抖的手,心里突然不是滋味。不管这人当年多狠,如今也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还在为那些陈年旧事折腾,图什么?
“陈老爷子,”吴邪递给他一张纸巾,“就算您说的是真的,又能怎么样?青铜门已经打不开了,张起灵也出来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过去?”陈皮把纸巾攥成一团,扔进桌角的痰盂,“我徒弟,我那些跟着我出生入死的兄弟,都埋在地下了,他们能过去吗?”他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我就想知道,他们死得值不值。”
雨渐渐小了,檐角的铜铃又开始叮当地响。堂屋里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青铜片躺在桌上,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光,像块吸了血的骨头。
胖子突然站起来:“得,我去厨房看看,炖的排骨该好了。老爷子,今儿就在这儿吃吧,尝尝天真的手艺,比你当年在斗里啃的压缩饼干强。”
陈皮没应声,算是默认了。
晚饭时,陈皮没怎么动筷子,只是小口抿着吴邪给他倒的米酒。他说自己这几年肺不好,不能吃油腻,也不能喝酒,今儿是破例了。
“你这铺子,跟当年你爷爷的吴山居,像。”陈皮看着墙上挂着的老照片,那是吴邪小时候跟爷爷的合影,“就是太干净了,少了点人气。”
“干净点好。”吴邪给他夹了块豆腐,“省得招虫子。”
陈皮笑了笑,这次的笑声软了些:“你比你爷爷会活。”
饭后,雨停了,月亮从云里钻出来,照得院子里的青苔泛着绿光。陈皮拄着拐杖站起来:“我该走了。”
吴邪送他到门口,陈皮突然回头,把那块青铜片往他手里一塞:“这东西,给你。你比我年轻,比我有能耐,或许……你能解开。”他顿了顿,“要是解不开,就烧了它,别让它再害人了。”
吴邪捏着冰凉的青铜片,想说什么,却见陈皮已经转过身,拐杖敲在青石板上,笃、笃、笃,消失在巷口的月色里。
胖子凑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这老爷子,倒是比当年顺眼点了。”
吴邪没说话,把青铜片揣进怀里,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月光很淡,像蒙上了层纱,就像那些埋在岁月里的秘密,看不清,摸不透,却总在某个雨夜,悄悄找上门来。
他转身回屋,把青铜片锁进了爷爷留下的樟木箱。箱子里的线装书还在,地图上的长白山轮廓,在月光下隐隐发亮。
“解不开,就烧了它。”陈皮的话在耳边响。
吴邪叹了口气,关上箱门。或许吧,或许有一天,他真能有勇气,把这些东西,连同那些沉重的过往,一并烧了。但不是现在。
堂屋的灯亮到后半夜,吴邪坐在藤椅上,听着窗外的虫鸣,手里的账本摊开着,墨汁晕开的黑团,像个没说出口的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