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在窗棂外发出呜咽,暖阁里的炭盆烧得正旺,却烘不暖周嬷嬷灰败的脸。
她被软绳缚在檀木榻上,白发散在锦被间,像一蓬浸了水的芦苇。
沈知微站在帐外,听诊器的铜管贴着掌心,凉意顺着血脉往骨头里钻。
小德子缩着脖子凑近,哈出的白气在睫毛上凝成细冰:“司主,周嬷嬷三更吐了最后一口血,脉弱得跟游丝似的。刚才我替她换帕子,她指甲把锦被都抠破了——您说她是不是……”
“不是回光返照。”沈知微打断他,目光扫过榻上老人攥紧的拳头。
周嬷嬷指缝里露出半截褪色的红绳,像是串过什么东西的绳结。
她忽然想起《守脉遗训》里夹着的辛未年记录,八个产妇的名字,八块牛骨,还有周嬷嬷在慈济女馆守了二十年的骸骨——那些骨头上,也有类似的红绳勒痕。
“去取改装的听诊器。”她摸出帕子擦了擦铜管,“欧冶娘加了记忆丝网的那支。”
小德子一怔:“可您说过那支还没试过……”
“正因为没试过。”沈知微将铜管抵在自己腕间,感受着自己稳定的脉动透过金属传来,“若现在给她灌参汤,外头会传掌医司逼死旧人;若放任不管,守脉堂余孽又要说‘医道不容异数’。”她抬眼时,烛火在眼底晃了晃,“只有让她们听见周嬷嬷的心跳,才知道我要的是真相,不是人命。”
小德子应了声,裹着斗篷冲出门去。
帐内突然传来细微的响动——周嬷嬷的手指动了动,红绳从指缝里滑出来,落在锦被上。
沈知微快步上前,刚要拾,那红绳却被一只枯瘦的手死死攥住。
“别碰。”周嬷嬷的声音像破风箱,“那是阿昭的……长命锁。”
沈知微的手悬在半空。
阿昭是辛未年七月初三的第一个产妇,记录里写她“血崩而亡”,骨片上的名字被磨得最薄。
她突然想起慈济女馆那排骸骨,最中间的那具,盆骨处有明显的手术裂痕——是古人用碎瓷片划开的。
“您当年试过剖腹产。”沈知微蹲下来,与她平视,“用碎瓷片,在破庙的草席上。阿昭的孩子活了,对吗?”
周嬷嬷浑浊的眼珠动了动,喉结上下滚动:“活了……男孩,哭起来像小狼崽。”她突然剧烈咳嗽,血沫溅在红绳上,“可稳婆行此‘逆术’,要被浸猪笼。我把孩子塞进裹尸布,埋在女馆后园的老槐树下……”
帐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小德子举着听诊器冲进暖阁,铜管上还沾着雪水:“司主!东厂的赵六来了,说谢提督犯了怪病,非您去不可!”
沈知微的指尖在铜管上叩了两下。
她记得昨夜谢玄递舆图时,发间的雪落在她手背上,凉得刺骨——那时他的脉搏还稳如钟摆。
“小德子,守好周嬷嬷。”她将听诊器挂在颈间,“若她要说话,一个字都别漏。”
出掌医司时,北风卷着雪粒劈头盖脸砸下来。
沈知微裹紧斗篷,却见东厂的青呢小轿已候在门外,赵六扶着轿杆直跺脚:“沈司主快请,我家提督从亥时开始心口疼,太医署的杨大人都诊不出个所以然!”
轿帘掀开的瞬间,沈知微闻到浓重的药味。
谢玄半倚在软塌上,玄色中衣被冷汗浸透,发梢滴着水,唇色青得像浸了靛蓝。
杨瑃攥着脉枕站在塌边,胡须上还沾着未干的药渍:“沈掌医,这脉……”
“让开。”沈知微将听诊器塞进杨瑃怀里,自己跪坐在塌前。
铜管贴上谢玄左胸的刹那,她耳中轰地一响——不是单一的心跳声,是两股节奏,一强一弱,像两根被扯乱的琴弦。
强的那股沉稳有力,是谢玄的;弱的那股断续如游丝,竟像是从极远处传来,仿佛隔着厚墙听人敲梆子。
“这是……”杨瑃凑过来看,“双脉?”
“不是双脉。”沈知微的手指按上谢玄后颈,那里有个极浅的疤痕,“您当年中过振针,对吗?”
谢玄闭着眼,喉结动了动:“十二岁,被丢进振针试验场。”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那些针……扎进后颈,说能让人听话。”
沈知微的指尖一顿。
她想起周嬷嬷腕间残留的乌银颗粒,想起春杏说的“灰衣人塞药”,更想起《守脉遗训》里那句“针控死士,可替死”。
她突然抓住谢玄的手腕,将细线缠在他腕间,另一端系在听诊器铜管上——这是欧冶娘新改的“共振线”,能捕捉细微的振动频率。
铜管立刻发烫。
沈知微耳中那股弱脉突然清晰起来,和周嬷嬷的心跳频率一模一样!
“是周嬷嬷。”她猛地抬头,“你们的迷走神经被振针的金属残留物连上了,她的心跳弱,您的就乱;她若死了……”
“我会随她一起死。”谢玄睁开眼,眼底有暗红血丝,“当年老槐树的尸布,是我捡的。”他扯出颈间的长命锁,红绳已经发黑,“阿昭是我乳母,她死时我就在破庙外,听着她的叫声,数到第七声就没了。”
沈知微的呼吸一滞。
她终于明白周嬷嬷攥着的红绳从何而来,明白谢玄为何总在慈济女馆外驻足,更明白那八块牛骨为何被磨得那样薄——那是一个母亲和一个孩子,用二十年时间,在黑暗里互相寻找的痕迹。
“我要做双脉导引术。”她解开药箱,取出银针和改良的灸盒,“用针灸调节神经通路,听诊器实时反馈,把你们的心跳分开。”
杨瑃扯了扯她衣袖:“这法子太冒险!经络学里可没写过跨体调脉——”
“那是经络学没见过振针。”沈知微将银针在酒精灯上烤了烤,“杨大人若怕担责,便去偏厅喝茶;若想看,便站近些。”
银针扎进谢玄风池穴的瞬间,听诊器突然发出低鸣。
沈知微盯着铜管上的刻度盘,原本纠缠的波纹开始松动,强脉沉稳下来,弱脉却突然急促。
她指尖微颤,又扎进内关穴:“小德子,去掌医司取参汤,给周嬷嬷灌下去!”
赵六撞开暖阁门时,周嬷嬷正攥着红绳盯着帐顶,喉间发出咯咯的响声。
小德子举着参汤手直抖:“嬷嬷,您喝一口,司主说喝了就能见着阿昭的孩子——”
“阿昭的孩子……”周嬷嬷突然笑了,血沫从嘴角淌下来,“他是厂公啊,傻孩子。”她张开嘴,小德子赶紧喂参汤,“当年裹尸布上的狼头印记……是东厂的。”
沈知微在东厂听到这个消息时,银针正悬在谢玄神门穴上方。
杨瑃突然凑近看刻度盘,胡须几乎扫到铜管:“这波纹……在分开?”
果然,原本纠缠的曲线慢慢裂开,强脉如松涛,弱脉似溪流,各自成律。
谢玄长出一口气,唇色渐渐转红。
他伸手摸向颈间的长命锁,突然抓住沈知微的手腕:“她还活着?”
“暂时稳住了。”沈知微拔针的手有些发颤,“但振针的金属残留还在,得慢慢清。”
谢玄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眼尾的红痣泛着水光:“那就……别让她死。”
晨光透过窗纸渗进来时,小德子捧着绘好的双心律图冲进东厂。
两条曲线从纠缠到分离,像两株被风雨打歪的树,终于各自站直了腰。
图下方,沈知微用朱笔写着:“辛未年七月初三,共振始现。”
“司主。”小德子吸了吸鼻子,“周嬷嬷醒了,说要见您。她手里攥着长命锁,说要亲手交给谢提督。”
沈知微将图卷好收进木匣,突然觉得喉头酸涩。
原来有些伤口,藏了二十年才敢结痂;有些心跳,隔了二十年才敢说破。
她转身要走,谢玄却扯住她的衣袖。
他的手指还带着银针的余温:“沈知微,你说医道是救人的路。”他的拇指摩挲着她腕间的听诊器,“那我这条命……算不算被你救回来的?”
沈知微望着他发间未融的雪,突然笑了:“算。但谢提督得答应我——”她指了指木匣里的双心律图,“以后查案时,别总想着杀人。”
谢玄的笑意在眼底漫开,像春冰初融:“好。”
掌医司的晨钟响起时,沈知微站在偏殿门口。
周嬷嬷靠在榻上,手里攥着长命锁,脸上有了些血色。
她朝沈知微招招手,声音轻得像叹息:“当年我用碎瓷片划开阿昭的肚子,想着若孩子活了,定要告诉他,他娘是英雄。”她将长命锁塞进沈知微手里,“现在,该你告诉他了。”
沈知微攥紧长命锁,金属的凉意透过掌心。
她转身要走,周嬷嬷突然说:“司主,李元音和陈娘子在密室等您。李娘子说,她新谱了首《双心律》,要弹给您听。”
沈知微脚步一顿。
李元音的琴音她听过,清越如泉;陈娘子的针术她见过,稳准如尺。
她摸了摸腰间的听诊器,铜管在晨光里泛着暖黄——有些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