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的目标并非任何一座灯火通明的宫殿,而是绕过守卫的视线,沿着西六宫最偏僻的夹道,最终停在了早已废弃的冰井台外墙下。
这里阴冷潮湿,杂草丛生,连巡夜的宦官都懒得靠近。
对宫里人来说,这是被遗忘的角落,但对沈知微而言,这里是离真相最近的前线。
“小满,警戒。”沈知微的声音压得极低,不带一丝温度。
小满紧张地攥着裙角,点点头,像一只受惊的兔子,竖起耳朵听着四周的动静。
沈知微从药箱中取出那支被谢玄“妥善保管”后又物归原主的听筒。
她单膝跪地,将听筒的拾音端死死贴在冰冷粗糙的墙砖上,另一端则紧紧塞入自己的耳道。
紫禁城的风穿过高墙,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墙体厚重,内部的声音被隔绝得干干净净。
第一日,一无所获。
第二日,只有风声和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
第三日,依旧是一片死寂。
小满的脸色一天比一天苍白:“先生,会不会……是我们想错了?这里什么都没有……”
沈知微没有回答,她那双做手术时稳如磐石的手,此刻按在墙面上,纹丝不动。
她的耐心,是在手术台上与死神对峙十几个小时磨练出来的。
猎人,从不畏惧等待。
第四日,黄昏。
就在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即将被宫墙吞噬,小满冷得牙关打颤,以为又要无功而返时,沈知微的瞳孔骤然一缩。
有声音!
不是心跳,不是呼吸,而是一种极其微弱、却极有节律的敲击声,正从听筒里断断续续地传来。
咚咚咚……咚咚。
三短,两长。
仿佛有人在墙的另一面,用指节,或者一块小石头,在绝望地叩问着这个世界。
敲击声间隔精准,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像是生怕外面的人听不见。
沈知微闭上眼,在脑中默数着节拍,直到那声音戛然而止。
她缓缓直起身,在随身携带的记事纸上飞快写下一行字:“酉初二刻,西北角墙根下第三块砖,响七次,三短两长。”
“先生……那是什么声音?”小满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是、是冷宫里的冤魂在敲墙吗?”
“鬼魂不会守时。”沈知微的声音冷得像冰,“更不会使用求救信号。”她将听筒收好,眼中闪烁着一种名为“锁定”的锋芒,“这是活人,一个懂得求救的活人。”
回到尚药局,沈知微立刻展开了另一张网。
她通过谢玄给的渠道,调阅了宫中近一月所有杂役的劳役记录簿。
在吴六儿“暴毙”那一日的记录上,她找到了两个名字——奉命进入冷宫“收敛遗体”的杂役。
其中一人,名叫赵五斤,履历上的一行小字引起了她的注意:原刑部大牢牢子,三年前因私放死囚,被贬入宫,充为净军。
一个熟悉牢狱规则的人,最懂得如何传递信息。
“去膳房打听一下,这个赵五斤,有什么特别的喜好。”沈知微将任务交给了小满。
小满如今已是她最得力的助手,很快便带回了消息:“先生,那赵五斤无甚爱好,就是吃饭时无辣不欢,尤其爱御膳房特供给管事太监们的辣肉酱。”
沈知微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对症下药,是医者的本能。
次日,她以调试新药为由,向尚药局申领了一批药材,其中便有微量的巴豆霜。
她亲自调配了一小碟色泽红亮、香气逼人的辣酱,让小满借着“感谢孙姑姑提点之恩”的名义,将这碟辣酱“无意”间赏给了膳房一个平日里与赵五斤交好的小太监。
果不其然,午膳时分,赵五斤腹中如翻江倒海,疼得他满头大汗,捂着肚子冲向了最偏僻的茅厕。
他前脚刚进去,两名早已守候在此、扮作普通杂役的东厂番子后脚便跟了进去。
片刻之后,番子回报,从赵五斤虚脱昏迷后的贴身衣物里,搜出了一枚样式古怪的铜钥匙,上面用刀刻着三个歪歪扭扭的小字:井下三。
当晚,亥时。
沈知微手持谢玄那块通行无阻的银牌,以“排查西苑药圃鼠患,防止疫病滋生”为名,光明正大地带着两名东厂密探,再次逼近冰井台。
这一次,她没有再听墙壁。
她直接来到那日听到声响的西北角,将听筒的拾音端像楔子一样,深深按入墙根湿润的泥土里。
大地,是比墙壁更好的导体。
几乎是立刻,那熟悉的敲击声再次传来!
不仅如此,声音比之前清晰了百倍,甚至还夹杂着其他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有婴儿微弱如猫叫的啼哭,和女人被死死捂住嘴巴后、从喉咙深处挤出的压抑呻吟!
“在这里!”
沈知微猛地站起,从药箱里抓出一把石灰粉,沿着墙根撒出一个巨大的圆圈。
在火把的映照下,所有人都清晰地看到,圈内北侧的一片地面,泥土颜色更新,质地也更为松软,与周围板结的土地格格不入。
“挖!”
两名密探不再犹豫,抽出随身工兵铲,三两下便掘开了浮土,露出一块严丝合缝的巨大石板。
合三人之力,沉重的石板被缓缓掀开,一股混合着血腥、恶臭与霉味的浓烈气息扑面而来,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阶梯,阴森森地通向无尽的黑暗。
火把向下探去,光亮所及,潮湿的甬道墙壁上,一个个早已干涸发黑的血手印,赫然在目!
沈知微第一个走了下去。
甬道深入地下约百步,尽头豁然开朗。
一间简陋却巨大的地下密室出现在眼前。
景象惨绝人寰。
角落的土炕上,一名瘦得只剩皮包骨的女子正痛苦地扭动着,高高隆起的腹部预示着她即将分娩。
而在密室的另一角,几个粗陋的木笼里,竟关着三个面黄肌瘦的幼童,最大的不过三四岁,最小的那个,甚至还不会走路,正吮吸着自己干枯的手指。
沈知微的目光,却被墙上挂着的一张巨大图表死死吸住。
图表标题用血红的墨写着——《毒质耐受周期对照表》。
下面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记录着“甲字三号,孕期六月,喂食红花剂量一钱,三日后胎死腹中”“丙字七号,孕期四月,喂食水银半钱,胎儿畸形,母体存活”……触目惊心的文字,将活生生的人命,变成了一串串冰冷的数据。
她快步走到炕边,不顾女子身上的污秽,伸手探向她的脉搏。
在女子枕边,散落着几页写满了字的病历册。
沈知微一把抓起,翻到最后一页,落款处,一个朱红色的私印让她浑身血液几乎凝固——
许景仁印。
那个在京城享有盛誉,被三皇子奉为座上宾的仁心名医,竟是这场活人实验的首席医师!
这里不是产房,是地狱!
沈知微强压下心头的滔天怒火,理智迅速回笼。
她飞快地从那叠病历中抽走了记录最详细的一份,又用随身小刀,从炕边一只木盆里早已凝固的胎盘上,切下了一小块样本,用油纸包好。
在带着所有人撤离之前,她做了一个动作。
她从发间抽出一枚平日里用于针灸的银针,悄无声息地留在了那本被她翻动过的病历册旁。
银针的针尾,精巧地刻着一行小字:尚药局,沈。
返程的路上,夜风冰冷刺骨。
刚走出冰井台的范围,一道颀长的身影便已在路口的柳树下静候。
飞鱼服,绣春刀,正是谢玄。
“你本可直接报我缉拿。”他的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格外低哑。
沈知微停住脚步,回头望向那片死寂的冷宫方向,眼中没有半分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意。
“直接缉拿,他们只会推出几个替死鬼,真正的核心证据会被立刻销毁。”她握紧了手中的听筒,那冰凉的触感让她保持着绝对的冷静,“我要他们自己动手毁掉证据。人只有在恐慌时,才会拼命掩盖,而越是拼命掩盖,露出的破绽就越多。”
她转过头,迎上谢玄的目光,一字一句道:“现在,我知道他们在哪里生孩子了。下一步,我要让他们知道,谁来决定,孩子能不能活。”
话音刚落,远处宫城最深处,钟鼓楼沉闷的五更鼓声悠悠响起。
也就在此时,一道不详的火光,猛地从冷宫深处的方向冲天而起,瞬间将半边夜空映照得一片诡异的橘红。
火光自冷宫深处窜起不过半刻,凄厉的铜锣声和尖锐的呼喊声便划破了黎明前最后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