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够了，千劫。” 阿波尼亚站在已成废墟的黄昏街孤儿院前，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目光所及之处，尽是断壁残垣，岩之律者的力量将这里彻底碾成了破碎的记忆。
千劫没有回头。
他双眼赤红，像一头负伤的野兽，徒手在砖石与木屑间疯狂翻找。
每一次搬动残骸都带着近乎偏执的急切——仿佛下面还埋着微弱的心跳，还藏着一声未来得及喊出的“救命”。
“滚开！”
他嘶吼着，声音混着砂石与绝望，在这片死寂的废墟上显得格外刺耳。
“给我滚开！”
千劫的嘶吼在废墟上回荡，但阿波尼亚并未离开，只是静静地站着，像一座哀悼的碑。
她的沉默反而更刺激了千劫，他的动作愈发狂暴，仿佛要将这吞噬生命的废墟也一同撕碎。
砖块被他捏得粉碎，扭曲的钢筋被他像稻草般扯断。
他不在乎手上传来的剧痛，那点皮肉之苦如何能与胸腔里那片被掏空、被焚烧的灼痛相比？
他只知道挖，不停地挖，仿佛只要足够快，足够用力，就能逆转时间，就能从死神手里把那些小小的、温热的生命抢回来。
就在这时，他的指尖触碰到了一抹异样的、柔软的触感。
他所有的动作骤然停止，那狂怒的引擎像是被猛地卡死。
他变得异常小心，甚至可以说是笨拙的温柔，用那双血肉模糊的手，一点点拨开覆盖在上面的灰土和碎砾。
那是一只兔子玩偶。
原本雪白的绒毛被尘土染得灰黑，一只耳朵被某种重物压得耷拉着，上面还沾染着已经发暗变褐的血迹。
但那用黑色纽扣缝制的眼睛，依然呆呆地望着这片破碎的天空。
这是小玲的兔子，她总是抱着它，用稚嫩的声音叫它“雪球”。
她说，抱着雪球，晚上就不会做噩梦。
千劫的身躯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他没有吼叫，也没有动作，只是死死地盯着那只兔子玩偶。
那小小的、柔软的造物，此刻却比任何岩石都沉重，压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伸出颤抖得厉害的手，极其缓慢地，将那只玩偶从瓦砾中“捧”了出来。
动作轻得仿佛怕惊扰了它，或者说，惊扰了附着在上面的，那个小女孩早已消散的魂灵。
玩偶被他紧紧攥在胸口，那柔软的触感却像最锋利的刀刃，精准地刺穿了他所有的狂暴和伪装，将最深最纯粹的绝望暴露出来。
短暂的停滞之后，是更加疯狂、更加不计后果的挖掘。
这一次，他不再发出无意义的嘶吼，只有粗重得像破风箱般的喘息，混合着泥土、血水和泪水的咸腥。
然后，他找到了。
第一具小小的身体，是那个总喜欢跟在他后面，怯生生叫他“千劫哥哥”的男孩。
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曾经充满欢笑的孤儿院，如今成了冰冷的墓穴。
那些稚嫩的面庞此刻沾满污迹，双目紧闭，身体以不自然的姿态扭曲着，被巨大的力量碾碎、压垮，了无生气。
他将他们一个一个，极其小心地从废墟中抱出来，排列在面前空地上。
每抱出一个，他眼中的赤红就黯淡一分，那燃烧的怒火仿佛被冰冷的现实彻底浇灭，只剩下死寂的灰烬。
最终，七八个小小的身躯，安静地躺在那里，像一群沉睡的天使。
只是这场沉睡，再无苏醒之日。
千劫跪倒在这些孩子面前，低垂着头。
他的身躯蜷缩着，前所未有的佝偻。
那只脏污的兔子玩偶，还被他死死按在心口，仿佛是想用自己滚烫的体温，去温暖这早已冰冷的唯一“幸存者”。
废墟之上，死一般的寂静。
风掠过断壁，发出呜咽般的声音。
阿波尼亚看着他颤抖的背影，看着那排小小的遗体，终于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洞悉一切悲剧后的悲悯： “……这就是你所寻找的答案吗，千劫？”
千劫没有回答。
阿波尼亚的话语如同最后的羽毛，轻轻落在千劫已然不堪重负的灵魂上，成了压垮一切的最后一根。
“答案……？”
千劫的声音从齿缝间挤出，带着血腥气和破碎的颤音。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赤红的眼眸中，死寂的灰烬被一种毁天灭地的疯狂所取代。
他死死盯着阿波尼亚，却又像是穿透了她，盯着那造成这一切的、名为“崩坏”的虚无敌人。
“这就是答案？！看着他们变成冰冷的尸体？！看着这里变成废墟？！”
他咆哮着，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不够！这远远不够！”
他挣扎着想要站起，却因脱力和巨大的悲痛而踉跄了一下，只能以手撑地，维持着跪姿，仰头向天，发出野兽般凄厉的长嚎：
“啊——！！！崩坏……！我要它们血债血偿！百倍！千倍！我要把它们……碾成齑粉！！”
他的誓言带着浓烈的血腥味，在废墟上空回荡，充满了要将自身也一同焚尽的决绝。
那狂暴的恨意几乎形成了实质的冲击，吹动着阿波尼亚的衣袂。
但阿波尼亚没有后退，也没有用那些关于命运和既定的言语来回应。
她看着眼前这个被痛苦彻底撕裂的男人，看着他眼中除了复仇火焰之外，那更深层的、无边无际的空洞。
她再次上前，步伐轻柔却坚定。
她没有试图用言语辩驳，只是缓缓地、在千劫那足以灼伤人的暴戾气息中，俯下身，伸出双臂，轻轻地环抱住了他剧烈颤抖的、蜷缩的身躯。
这个拥抱，带着体温，带着一种超越言语的理解。
千劫的身体骤然僵硬，咆哮声戛然而止，只剩下破碎的喘息。
他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暖冻结了，所有的狂怒和恨意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声的墙壁。
“我知道。”
阿波尼亚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宣判，而是带着深切的、与他同频的悲伤，“我知道这份痛，这份想要毁灭一切的恨。”
她将他抱得更紧了一些，仿佛要以此支撑住他即将彻底崩塌的世界。
“如果这是你唯一能找到的前路，如果复仇是你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意义……”
她轻声说着，声音里带着一种他从未听过的、坚定的温柔，“那么，千劫……”
她微微停顿，千劫能感觉到她身体的细微颤抖，以及她声音里那不容置疑的决意。
“我陪你一起。”
就在这句话落下的瞬间，一滴温热的液体，承载着无法言说的沉重与共情。
从阿波尼亚低垂的眼睫滑落，无声地砸落在千劫颈边裸露的皮肤上，最终滴落在地面的尘埃中，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如同伤疤般的湿痕。
那滴泪，仿佛带着奇异的重量，不仅落在了地上，也落在了千劫狂怒的心湖深处。
那誓要焚尽一切的复仇烈焰依旧在燃烧，但在那烈焰之下，某种冰冷而坚硬的决心开始凝聚，同时，一种他无法理解、也无法排斥的……并非孤身一人的认知，悄然滋生。
他依旧紧握着那只染血的兔子玩偶，紧得指节发白。复仇的誓言并未改变，但……
就在这时，一个更加原始、更加破碎的认知，如同潮水般淹没了他。
他环顾四周，目光扫过那些小小的遗体，扫过这片承载了短暂温暖的、如今已化为乌有的废墟。
孤儿院……没了。
那些会怯生生叫他“千劫哥哥”的孩子……没了。
那个会抱着兔子玩偶、说抱着就不会做噩梦的小玲……没了。
这里，曾经是他冰冷世界里唯一一丝微弱的光，一个他或许不曾承认，却真实存在的……归处。
现在，什么都没了。
“……家……”
一个极其微弱的、几乎听不见的音节，从他干裂的唇间溢出，带着孩童般的茫然和无助。
“……没有了。”
他的身躯不再因愤怒而颤抖，而是被一种更深沉的、仿佛连骨髓都冻结的冰冷和空洞所取代。
他失去了力量，失去了目标，甚至在这一刻，失去了愤怒的凭依，只剩下一个赤裸的、无处可去的灵魂，跪在这片埋葬了他一切的废墟之上。
阿波尼亚感受到了他气息的变化，感受到了那从狂暴跌入彻底虚无的转变。
她没有松开怀抱，反而将他拥得更紧，仿佛要用自己的存在，去填补那骤然出现的、名为“无家可归”的巨大空洞。
暮色如墨，缓缓流淌，将相拥的两人与沉睡的孩子们一同浸没。
复仇的火焰仍在千劫眼底深处闪烁，但此刻，更清晰的是那弥漫开来的、失去一切的冰冷绝望，以及阿波尼亚那无声的、带着泪水的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