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上午九点,孟氏大厦顶层视频会议室。
许沁坐在主位,左手边是孟宴臣,右手边是陈哲。对面墙上的四块屏幕,分别连接着“本草智能”的三位创始人和一位董事会秘书。双方团队各有五人,隔着两千公里的光纤网络,开始了第一次正式接触。
“许总,孟总,久仰。”屏幕中央的创始人李文轩四十出头,戴金丝眼镜,笑容温文,“感谢贵司安排时间交流。我们对‘灵枢’项目的理念和进展一直很关注。”
开场很客气。许沁微笑回应:“李总客气了。贵司在中医智能辨证领域深耕两年,积累深厚,我们也有很多需要学习的地方。”
寒暄过后,进入正题。李文轩的副手开始演示他们的产品——“知未”中医辅助诊断系统。界面设计现代,功能齐全,从舌象识别到方剂推荐一应俱全。演示数据来自三家合作的三甲医院,准确性指标看起来不错。
“我们的核心优势是算法。”李文轩接过话头,“我们与斯坦福医学院的人工智能实验室有深度合作,引入了一些前沿的深度学习模型,在复杂证型识别上取得了突破性进展。”
他特意强调了“斯坦福”和“突破性进展”。
陈哲侧头看向许沁,眼神里有些不服气——技术人最听不得别人吹嘘自己的算法有多牛。许沁在桌下轻轻摆了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确实很厉害。”许沁等对方演示完,才开口,“特别是多模态数据融合部分,你们处理脉象信号的方式很有创意。不过……”她顿了顿,调出一份数据对比图,“我们注意到,‘知未’在三家合作医院的试点中,医生使用率呈现逐月下降趋势。从第一月的82%降到第三月的47%。方便问一下原因吗?”
屏幕那端,李文轩的笑容僵了一瞬。
许沁的问题很刁钻——她不质疑技术本身,而是问落地情况。而落地,恰恰是“本草智能”的痛点。
“这个……主要是医生的使用习惯问题。”李文轩的副手连忙解释,“中医医生普遍对新技术的接受需要时间。”
“理解。”许沁点头,又调出另一张图,“不过我们发现,使用率下降最明显的时段,恰好是贵司系统更新了收费模块之后。基础功能免费,高级功能按次收费——这个商业模式,医生们接受度如何?”
会议室安静了。孟宴臣端起茶杯,掩饰嘴角的笑意。许沁这招太狠——直接戳商业模式。
“许总对我们的情况很了解啊。”李文轩的语气沉了些。
“做同一件事,自然要关注同行。”许沁的语气依然平和,“而且我们最近也在思考同样的问题——如何平衡技术投入和商业回报。正好向李总请教。”
她把问题抛了回去。
李文轩沉默了几秒,忽然笑了:“许总,明人不说暗话。其实我今天来,是想谈合作的。”
“哦?”许沁挑眉。
“你们有‘沁心基金’的基层网络,有秦大夫、苏老这些学术资源,有孟氏集团的产业背景。”李文轩身体前倾,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他的认真,“我们有顶尖的算法团队,有国际视野,有资本市场的认可。如果我们联手,完全可以定义这个行业的未来。”
他顿了顿,抛出筹码:“我们可以把‘知未’的核心算法开源,作为联盟的技术基础。我们只保留商业化应用的专利授权费。条件只有一个——让我们加入你们正在筹备的‘中医药临床数据共享与研究联盟’,并且……拥有数据使用的平等权利。”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
陈哲的脸色变了。郑敏教授皱起眉头。孟宴臣放下茶杯,看向许沁。
这是个诱人的提议——开源算法,意味着“灵枢”可以立即获得国际顶尖的技术加持;平等的数据使用权,意味着“本草智能”可以共享联盟积累的所有临床数据。
但代价呢?
许沁没有说话。她端起面前的菊花茶,慢慢喝了一口。菊花的清苦在舌尖化开,让她保持清醒。
直觉在预警——这个提议太“好”了,好得不真实。
“李总的诚意我们感受到了。”许沁放下茶杯,“不过,联盟的宗旨是共建共享,不是为了某一家企业的商业利益。而且……”她看向屏幕,眼神清澈,“如果贵司真的愿意开源算法,为什么不在自己的生态里做,而要加入我们呢?”
李文轩沉默。
“是因为你们拿不到足够的数据吧。”许沁替他说了,“三甲医院的数据壁垒很高,基层数据你们又进不去。而联盟,将是国内中医药数据最集中的平台。”
她的声音很平静,但每个字都像针:“所以你们想要的不是合作,是数据入口。用算法换数据,很公平。但问题是——你们的算法,真的值那么多数据吗?”
屏幕那端,李文轩的脸色终于沉了下来。
“许总,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如果算法真有你们说的那么突破性,为什么你们自己的产品都推不动?”许沁调出第三张图——这是她让陈哲团队做的技术分析,“我们逆向分析了‘知未’公开的论文和专利。你们的模型在标准数据集上表现很好,但在真实临床场景的泛化能力……有待提升。特别是对基层常见病、多发病的辨证,准确率比三甲医院的专科数据低了至少二十个百分点。”
她把图表放大:“李总,中医的难点从来不是处理标准病例,是处理那些不典型、多病交织、受地域和生活方式影响的真实病例。而这,恰恰需要海量的基层数据来训练模型。你们缺的,就是这个。”
彻底摊牌了。
会议室里落针可闻。连孟宴臣都没想到,许沁会这么直接地戳破对方的软肋。
良久,李文轩苦笑了:“许总,你比我想象的更……敏锐。”
“不是敏锐,是认真。”许沁纠正他,“我们在这个行业投入了两年的时间、数亿的资金、最顶尖的团队。如果连竞争对手的真实水平都看不清,那也太不专业了。”
她顿了顿,语气缓和了些:“不过李总,我仍然认为合作是有可能的。但不是以你们提议的方式。”
“那以什么方式?”
“把你们的算法团队,以技术入股的形式,并入新成立的‘数字中医药标准研究院’。”许沁说,“研究院独立运营,专注于技术攻关和标准制定。研究成果开源给联盟所有成员使用。而你们,作为技术贡献方,可以获得研究院的股权,以及未来商业化应用的分成。”
她给出的是一条完全不同的路——不是数据交换,而是技术融合;不是商业合作,而是学术共建。
李文轩沉默了。屏幕那端的团队在低声讨论。
“我需要时间考虑。”最终他说。
“当然。”许沁微笑,“联盟的筹备会下个月召开,在那之前,我们随时欢迎深入交流。”
视频会议结束。屏幕暗下去的那一刻,陈哲长出一口气:“许总,刚才……太刺激了。”
“刺激吗?”许沁整理着面前的文件,“都是事实而已。”
她看向孟宴臣:“哥觉得呢?”
“你把他逼到墙角了。”孟宴臣说,“不过他应该会认真考虑你的提议。毕竟……你说的都是实话。”
“不是逼,是给他更好的选择。”许沁站起来,“技术团队想要的是做出有价值的东西,资本想要的是回报。我们给的这条路,既能让他们做有意义的事,也能获得合理的回报。只要他们真的相信技术能改变行业,就会选这条路。”
她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的城市:“当然,如果他们要的只是快速套现,那就另当别论了。”
阳光洒在她身上,炭灰色的西装泛着柔和的光泽。孟宴臣看着她的侧影,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父亲对他说过的话:“看一个人是不是真的想做大事,就看他敢不敢在关键时刻,选择那条更难但更正确的路。”
那时的他不完全懂,现在似乎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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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两点,孟怀瑾办公室。
许沁汇报了与“本草智能”交流的情况,以及她提出的合作方案。
“你确定他们会接受?”孟怀瑾问。
“不确定。”许沁坦诚道,“但如果他们不接受,说明他们不是真的想深耕这个行业,那也就不值得我们花太多精力。如果接受了,我们就能获得一支顶尖的技术团队,而代价只是研究院的一部分股权——这笔交易很划算。”
孟怀瑾沉吟片刻:“研究院的股权结构呢?”
“我建议采用三重架构。”许沁显然早有准备,“50%由联盟持有,作为公共资产;30%由技术贡献方按比例分配;20%由运营方——也就是我们——持有,用于维持日常运转。所有研究成果必须开源,商业化应用需经联盟伦理委员会审批,收益按贡献度分配。”
“很复杂。”
“但公平。”许沁说,“而且只有这样,才能吸引真正有理想的技术人才加入。他们要的不是钱,是成就感和行业影响力。”
孟怀瑾看了她很久,忽然笑了:“沁沁,你越来越像你父亲了。”
许沁一怔:“我父亲?”
“嗯。”孟怀瑾的目光有些悠远,“当年他还在的时候,也是这样——总能想出一些别人想不到的办法,把复杂的事情理顺。而且……他也有那种说不清的直觉,总能在关键时刻做出正确的选择。”
许沁沉默了。关于生父的记忆很少,只有一些模糊的印象——温暖的怀抱,爽朗的笑声,还有……一种安心的感觉。
“可能吧。”她轻声说,“虽然我不太记得了。”
孟怀瑾叹了口气:“有时候我在想,如果你父亲还在,看到你现在这样,一定会很骄傲。”
办公室里安静下来。窗外的阳光移动,在地毯上投下变化的光影。
“爸,”许沁忽然说,“您觉得……我做这些事,对吗?”
这个问题她很少问。但今天不知为什么,就是想问。
孟怀瑾看着她,眼神复杂:“对错不好说。但我知道,你在做一件很有价值的事。中医药需要改变,需要像你这样的年轻人,用新的思维和方法去推动它。”
他顿了顿:“只是这条路会很难。你会遇到很多阻力,很多误解,甚至……很多恶意。”
“我知道。”许沁点头,“所以我才要把每一步都走得扎实,把每一个环节都设计得公平透明。这样,当恶意来的时候,我们才有足够的底气去面对。”
孟怀瑾笑了:“去吧。按你的想法做。需要什么支持,跟我说。”
“谢谢爸。”
离开办公室,许沁在走廊里站了一会儿。窗外的城市在秋日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晰,每一栋建筑,每一条街道,都轮廓分明。
就像她现在走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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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七点,秦大夫在京郊的小院。
许沁到的时候,秦大夫正在院子里捣药。石臼里是晒干的苍术,散发着独特的香气。
“来了?”秦大夫头也不抬,“坐。等我捣完这一味。”
许沁在石凳上坐下,安静地等着。院子里种满了草药,晚风吹过,带来各种草木的气息。她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是让她感到最安宁的地方。
“好了。”秦大夫放下药杵,擦了擦手,“你给我的伦理公约草案,我看了三遍。”
“您觉得怎么样?”
“大体不错。”秦大夫在她对面坐下,“不过有个地方,我想改一改。”
“哪里?”
“关于数据使用的那条。”秦大夫从怀里掏出打印稿,指着上面一行字,“‘所有数据使用必须获得患者知情同意’——这句话要改。”
许沁愣住了:“为什么?这不是最基本的原则吗?”
“是最基本,但不够。”秦大夫看着她,“你要加上一句:‘且必须向患者明确告知,这些数据将如何被使用,可能产生什么影响,以及患者拥有随时撤回同意的权利’。”
他顿了顿,语气严肃:“沁沁,你知道吗?现在很多所谓的‘知情同意’,就是让患者在密密麻麻的条款里打个勾。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同意什么。我们做这件事,不能这样。”
许沁沉默了。她想起自己在设计用户协议时,确实想过这个问题,但最终还是采用了行业通用的模板。
“您说得对。”她最终说,“我会改。而且……我会设计一个‘可视化知情同意’的流程,用最简单明了的语言和图表,让患者真正明白自己在同意什么。”
秦大夫笑了:“这才对。做药也好,做技术也好,核心都是‘仁心’。没有仁心,再好的技术也是白搭。”
他从怀里掏出另一个小册子:“这个给你。”
许沁接过,是一本手抄的《药性赋》,纸张泛黄,墨迹深深。
“这是我师父亲手抄的。”秦大夫说,“他临终前传给我,现在我给你。做这件事的时候,如果迷茫了,就看看。里面不只是药性,还有做人做事的道理。”
许沁小心地捧着册子,眼眶有些发热:“谢谢秦大夫。”
“谢什么。”秦大夫摆摆手,“你好好做,就是对得起我们这些老家伙了。”
夜色渐深,许沁离开小院。车行驶在回城的路上,她翻开那本《药性赋》。第一页上,用苍劲的笔迹写着:
“药有阴阳,方有君臣。知其性,明其理,而后可施于人。若但求其效,不问其本,虽能愈疾,终非良医。”
她轻轻抚摸那些字迹,心里某个地方被触动了。
也许这就是她一直以来在做的事——不只追求技术的“效”,更在追问行业的“本”。只有真正理解中医药的本质,理解医疗的伦理,理解患者的真实需求,才能做出真正有价值的东西。
手机震动,是陈哲发来的消息:“许总,沙箱在试点县运行第一天,已采集到四千三百条有效交互数据。初步分析显示,医生使用系统的真实障碍比我们想象得更多——比如担心耽误时间,担心被系统‘考核’,担心数据被用来评价他们的水平。”
许沁回复:“记录下来。这是我们下一阶段优化的方向。另外,把所有数据分析结果,匿名化处理后,也发给联盟筹备组——让他们看到真实的问题,才能一起寻找解决方案。”
“明白。”
车窗外,城市的灯火流光溢彩。许沁靠在座椅上,闭上眼睛。
这一天很漫长——从早晨的视频交锋,到下午的战略汇报,再到晚上的伦理深谈。每一场都是硬仗。
但她不觉得累。
反而有种奇异的充实感。就像……她正在做的每件事,都在把她推向某个她应该去的地方。
那种说不清的直觉,又在轻轻触动。像是在告诉她:方向对了,继续走。
青莲本源被弱化了,记忆被封存了,她只是个普通人。
但普通人,也能在这个复杂的世界里,走出自己的路。
一条扎实的、清晰的、对得起良心的路。
这就够了。
(第708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