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九年的春天,三月刚过,华北平原的麦苗已染上新绿,驿道两旁的柳树抽出了嫩黄的芽。
京畿一带的百姓忙着引水灌溉,商旅车队在新铺的前些年铺就的水泥路上络绎不绝,车把式们哼着新近流行的《永乐调》,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希望的气息。
火车的鸣声也偶尔会在春天的田野里长鸣而过。
然而,就在山海关外四百里的盛京城里,却仍是另一番光景。
沈阳城头的积雪化得差不多了,露出底下黢黑的墙砖。
融雪混着马粪和垃圾,在街巷里汇成污浊的细流,散发着难闻的气味。
几个包衣奴才缩着脖子,有气无力地清理着摄政王府门前的淤泥。
他们的棉袄破了好几个洞,露出黑黄的棉絮——那是三年前从明国商人手里换来的,如今早已不保暖了。
城西的粮市上空空荡荡,只有几个摆摊的老妪,面前放着些干瘪的蘑菇、冻坏的土豆。
粮铺大门紧闭,门板上贴着官府的告示:每丁每日配给杂粮半升。
可这告示已经贴了两个月,粮铺的存粮早被抢购一空。
“听说了吗?”
一个老包衣压低声音,对身旁的同伴说,“南边的明国皇帝,在西安盖了座新城,比北京城还气派!过年的时候,蒙古人、藏人、朝鲜人,连西域的王爷都去朝拜了...”
“嘘!不要命了!”
同伴慌忙打断他,紧张地四下张望。
一队正白旗的巡城兵丁恰巧经过,马蹄踏在泥泞的街道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为首的牛录额真脸色阴沉,目光扫过空荡的街市,最终落在那两个交头接耳的包衣身上,鞭子随手就抽了过去:
“嚼什么舌根子!滚去干活!”
鞭梢划过空气,带起尖利的呼啸。
两个包衣连滚带爬地躲开,不敢再言。
牛录额真却没有继续追究,只是烦躁地啐了一口,带着队伍继续巡逻。
他何尝不知道,这些包衣议论的都是实情?
这个春天,盛京城里弥漫的不只是寒意,更是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
摄政王府(原沈阳故宫)的大政殿里,炭火烧得噼啪作响,却驱不散那股子阴冷。年仅二十四岁的摄政王多尔衮坐在虎皮椅上,眉头紧锁。他面前的长案上,堆着各地送来的告急文书。
“辽阳驻军缺粮,士兵每日只能喝两顿稀粥。”
“海州卫发生兵变,数十名饥兵抢了粮仓后逃入山林。”
“蒙古科尔沁部断绝往来,扣留了我们的贸易商队。”
“明国东江镇毛文龙所部频繁袭扰岫岩、凤凰城...”
最刺眼的一份,是放在最上面的《明国西都万国来朝邸报》。
这是潜伏在北京的细作冒死送回的。
上面详细记载了去年冬天,明国皇帝在西安接见各国使臣的盛况。
漠南蒙古诸部献上了九白之贡,青海固始汗遣使称臣,西藏的达赖喇嘛尊崇祯为“文殊大皇帝”,连朝鲜国王都亲自去了...
“够了!”
多尔衮猛地将邸报摔在地上,胸膛剧烈起伏。
曾几何时,他们八旗铁骑踏破辽西,逼得明军龟缩关内,何等威风?
可自从崇祯小儿亲政,一切都变了。
先是经济封锁。
崇祯先灭了晋商,明国的“日月集团”又彻底切断了关内外的贸易。
粮食、铁器、布匹、药材...所有战略物资,一粒米、一寸铁都进不来。
他们试图通过朝鲜获取补给,可去年明军直接进驻汉城,朝鲜立刻倒戈。
更狠的是羊毛战略。
明国用高价收购蒙古各部的羊毛,使得漠南蒙古诸部纷纷归附。
如今,他们连买通蒙古人偷袭明军后路都做不到了。
反而要时刻提防那些曾经的盟友,从西面捅来一刀。
脚步声打断了多尔衮的思绪。
他的心腹谋士范文程匆匆走了进来,脸色比殿外的天色还要阴沉。
“王爷,刚得到密报。”
范文程的声音干涩,“明国已正式颁布《平辽诏》。袁崇焕率关宁军出锦州,毛文龙自从金州出发,蒙古联军自科尔沁东进,山东明军协同朝鲜军,已渡过鸭绿江...”
“四路...”多尔衮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崇祯这是要一口吞了我们啊。”
“王爷,当下之计,唯有集中兵力,固守盛京...”范文程的话还没说完,殿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
“让开!我有要事禀报摄政王!” 是大贝勒代善的声音。
多尔衮与范文程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代善一向与他这个摄政王不和,此刻前来,绝非好事。
果然,代善带着几个镶红旗的亲信将领,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连基本的礼节都省了。
“多尔衮!明军四路来犯,你打算如何应对?”
代善开门见山,语气咄咄逼人,“当初若不是你一意孤行,非要与明国硬抗,接受他们的和谈条件,我大金何至于落到今日这般田地?”
“代善!注意你的身份!”
多尔衮霍然起身,年轻的脸庞因愤怒而扭曲,“和谈?明国要我们去掉国号,归还辽东,俯首称臣!这和亡国有什么分别?”
“那也比现在坐以待毙强!”
代善毫不相让,“你看看城外!士兵们连弓都拉不开了!马匹瘦得只剩骨架!拿什么去打?”
殿内的争吵声越来越大,门外的侍卫们眼观鼻,鼻观心,不敢作声。
这种高层内斗,自皇太极暴毙后就越发频繁。多尔衮、代善、豪格...几位贝勒各自为政,八旗兵力分散,政令出不了盛京城。
就在这时,城外突然传来一阵沉闷的轰鸣声,如同远天的闷雷。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
“是炮声?”代善脸色一变。
多尔衮侧耳倾听,摇了摇头:“不是,距离还很远。应该是...明军在试炮。”
他走到窗前,推开沉重的窗棂。
寒冷的空气涌入殿内,隐约带来了更清晰的声响——那不是零星的炮响,而是连绵不绝的轰鸣,仿佛有无数个雷神在同时敲击着战鼓。
范文程走到他身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探子回报,明军的新式火炮,射程可达五里之外,开花弹落地即炸,威力惊人。他们的火铳兵,无需火绳,风雨无阻,射速是我们的三倍以上...”
多尔衮沉默地看着窗外。
他曾见识过明军旧式火器的厉害,但探子描述的这些新式装备,已经完全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八旗勇士依然骁勇,战马依然矫健,可当血肉之躯面对那样的钢铁风暴时...
他想起了去年冬天,一小股明军哨骑与正白旗巡逻队遭遇的战斗。明军只有二十人,却凭借那种速射火铳和手投的爆炸物,硬生生打退了他上百人的骑兵,扬长而去。带队的牛录额真浑身是血地被抬回来,临死前只反复念叨着:“魔鬼...他们的火器是魔鬼...”
技术的鸿沟,已经大到了无法用勇气填补的地步。
“报——!”
一个传令兵连滚爬爬地冲进大殿,脸色惨白,“急报!辽阳...辽阳失守!袁崇焕部已突破太子河防线!”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代善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范文程闭上眼,长叹一声。
多尔衮缓缓转过身,目光扫过殿内众人。
代善眼中的愤怒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切的疲惫和恐惧。其他将领也都低下了头,不敢与他对视。
他走到大殿中央,弯腰捡起那份被摔在地上的《明国西都万国来朝邸报》。
纸张上,崇祯皇帝接受万国朝拜的画像依然清晰。
那个曾经被他们视为怯懦文弱的年轻皇帝,如今已成长为如此可怕的对手。
八年布局,与袁崇焕平台奏对时候说的五年防御、两年相持、一年进攻,步步为营。
经济封锁,战略包围,内部分化,技术碾压...崇祯没有浪费一天时间。
而当这个庞大的战争机器终于完全启动,并将矛头对准辽东时,他们才发现,自己早已被隔绝在这个新时代之外,成为了茫茫大海上的一座孤岛。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将多尔衮的身影拉得很长。
殿外,那隐约的炮声似乎更近了些。
盛京城在暮色中沉默着,如同一头被困的野兽,等待着最终的命运。
他知道,审判的时刻,终于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