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的黄昏来得似乎比别处更早一些。
夕阳的余晖给金色的琉璃瓦镀上一层血色，巨大的阴影从宫殿深处蔓延开来，如同无声的潮水，逐渐吞噬着白日的喧嚣。
锦衣卫衙门，这座令百官闻之色变的所在，此刻气氛更是凝重得如同结冰。
所有锦衣卫堂上官、千户以上职级者，无论是否当值，皆被一道紧急钧令召回衙门大堂。
众人面面相觑，心中惴惴不安。
皇帝刚刚以雷霆手段扫清了魏忠贤，整顿了宫廷，如今突然召集锦衣卫高层，所为何事？
一些心思敏锐，尤其是与前任指挥使田尔耕（魏忠贤心腹，已下狱）关系密切的骆养性一系人马，更是感到脖颈后面凉飕飕的。
骆养性本人，作为田尔耕之后的锦衣卫实际掌控者（虽无指挥使之名，但有其实），站在众人之前，面色看似平静，但微微抿紧的嘴角和不时轻叩手指的小动作，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终于，脚步声响起。
在锦衣卫都指挥使李若琏的陪同下，崇祯皇帝的身影出现在大堂门口。
他没有穿龙袍，只是一身简单的玄色常服，但那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却让整个大堂的空气瞬间凝固。
“臣等，叩见陛下！”
以骆养性为首，所有锦衣卫官员齐刷刷跪倒在地，声音在空旷的大堂内回荡。
崇祯没有立刻叫他们起来。
他缓步走到大堂上首，那里原本属于指挥使的座位空着。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缓缓扫过下方黑压压的人头，最终定格在骆养性身上。
“骆养性。”
崇祯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
“臣在。”骆养性心头一紧，连忙应道。
“你执掌锦衣卫事务，也有些时日了。”崇祯慢慢说道，“朕问你，锦衣卫之职责何在？”
骆养性不敢怠慢，沉声回答：“回陛下，锦衣卫乃天子亲军，职在直驾侍卫、巡查缉捕，掌刑狱之事，乃陛下之耳目爪牙。”
“说得好。”崇祯点了点头，“天子亲军，朕之耳目爪牙。”
他话锋陡然一转，语气依旧平淡，内容却如刀似剑。
“那为何，魏逆忠贤祸乱朝纲之时，锦衣卫成了他铲除异己的屠刀？
为何，朕之宫禁如同虚设，王体乾能轻易死于朕之榻前？
为何，这京城内外，诸多不法，朕却要等到李若琏密报，方能知晓？”
一连三个“为何”，如同三记重锤，狠狠砸在骆养性以及所有骆系官员的心头。
骆养性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冷汗涔涔而下，伏地叩首：“臣……臣失职！臣万死！”
“失职？”崇祯轻轻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听不出情绪，“或许吧。或许只是失职。”
他不再看骆养性，目光转向李若琏。
“李若琏。”
“臣在！”
“朕擢升你为锦衣卫都指挥使，也有些时日了。卫内情况，可曾摸清？”
“回陛下，臣已初步查明。”李若琏声音洪亮，毫不避讳地看向骆养性等人，“锦衣卫内，确有部分官员，昔日与魏逆过往甚密，尸位素餐，阻塞圣听，甚至暗中仍有不法勾连！此为名单，请陛下御览！”
他双手呈上一份早已准备好的名单。
王承恩上前接过，恭敬地递给崇祯。
崇祯只是扫了一眼，并未细看，随手将名单放在一旁的案几上。
那份轻飘飘的名单，此刻却重若千钧，压得骆养性一系人马几乎喘不过气。
完了。
他们心中同时闪过这个念头。
皇帝这是要动手清洗了！
然而，崇祯接下来的话，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骆养性。”
“臣……臣在……”骆养性声音干涩。
“你父骆思恭，曾任锦衣卫都督，于国有功。你骆家，也算锦衣卫世家了。”崇祯的语气似乎缓和了一些。
“臣……愧对先祖……”骆养性不明所以，只能顺着话头请罪。
“朕，念在你骆家往日功劳，也念在尔等或许有不得已之苦衷。”崇祯的声音带着一种仿佛施恩般的宽容，“魏逆势大，攀附者众，或许也非尔等本心。”
这话让骆养性等人心中又生出一丝渺茫的希望。
“然，锦衣卫乃朕之亲军，必须绝对忠诚，绝对干净。”崇祯的语气再次转为冷硬，“尔等既曾与魏逆牵扯，便不宜再居此位。”
希望破灭。
但崇祯接下来的安排，却让他们连怨恨都生不起来。
“骆养性，剥夺一切官职。”
“念你父之功，保留尔等家产，不予抄没。”
“即日起，携家眷，迁往南京居住。无诏，不得返京。”
不是下诏狱，不是抄家问斩，只是罢官，迁往南京！
这简直是天大的恩典！在魏忠贤时代，这等失势，绝对是家破人亡的下场！
骆养性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崇祯，随即反应过来，重重叩首，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哽咽：“臣……罪臣……叩谢陛下天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身后的那些骆系官员，也如梦初醒，纷纷叩头谢恩，不少人甚至喜极而泣。
“至于尔等，”崇祯看向名单上的其他人，“一律罢职，家产保留，随骆养性一同前往南京。往后，安分守己，做个富家翁吧。”
“谢陛下隆恩！谢陛下隆恩！”
处置完毕，崇祯不再看这些失魂落魄又感恩戴德的前官员们。
他的目光投向大堂中那些未曾被名单波及，此刻脸色发白、噤若寒蝉的官员，以及李若琏带来的一些明显是新提拔起来的心腹。
“锦衣卫，需要新鲜血液，需要真正忠于王事之人。”崇祯缓缓说道，“李若琏。”
“臣在！”
“彻查卫内所有人员，有才德者，擢升！无能者，汰换！心怀异志者，清除！”
“臣，遵旨！”
“此外，”崇祯的目光扫过众人，说出了一个令所有人都意外的任命，“朕听闻，驸马都尉巩永固，性情耿直，忠于任事。”
巩永固？乐安公主的驸马？那个平日里并不显山露水的皇亲？
“即日起，授巩永固为锦衣卫指挥同知，位列都指挥使之下，协理卫事，负责督查卫内风纪，直奏于朕。”
这道任命，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
让驸马爷进入锦衣卫核心，还赋予其直接上奏的权力！
这分明是在李若琏之外，又设立了一道监督机制，确保锦衣卫的绝对忠诚，也平衡李若琏可能过大的权力。
帝王心术，可见一斑。
李若琏目光一闪，毫不犹豫地躬身：“臣定与巩驸马同心协力，为陛下整肃锦衣卫！”
崇祯点了点头。
“记住今日。”
他最后说道，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烙印在每个人心中。
“锦衣卫，是朕的刀。
朕需要它锋利，也需要它永远掌握在朕的手中。
以前的种种，朕可以不计较。
但从今往后……”
他没有说完，但那股冰冷的杀意，已经说明了一切。
说完，崇祯不再停留，转身离去。
黑色的衣角消失在暮色笼罩的门口，如同从未出现过。
大堂内，只剩下如释重负的骆养性等人，以及感受到沉重压力与新机遇的李若琏、即将上任的巩永固，和所有心有戚戚又暗含期待的锦衣卫官员。
一场没有流血，却同样彻底的权利更迭，在这黄昏时分，悄然完成。
旧的势力被体面地请走，新的格局在皇帝的意志下重新构建。
锦衣卫，这把曾经锈蚀甚至可能伤主的利刃，正在被它的主人，亲手重新打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