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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满在静室门口站了整整七日。

第七日的晨雾比往常更浓,她捧着的青瓷碗里,小米粥的热气刚触到门扉上的金漆便散了,像被什么温柔地推回来。

门缝里漏出的光还是那样暖,却比往日更沉,仿佛有千钧重量压在那层蝉翼似的金漆上。

“师父?”她又唤了一声,指尖轻轻碰了碰门缝。

金漆纹路上泛开细密的涟漪,像地脉在呼吸。

这是她守在这儿的第七次送饭——自百日之期过了三日,师父便再没开过门,只留一道指宽的缝,每日清晨准时递出空碗,又接住她的新碗。

她总看见门内有影子晃动,墨笔在纸上划拉的声响从早到晚没停过,有时急得像暴雨打叶,有时慢得像老水车转,偶尔还会传来低低的叹息,像在和谁商量什么大事。

昨夜风大。

她裹着毯子在檐下打盹,忽然听见“唰”的一声轻响,有什么薄纸擦过她的脚背。

拾起来时,指尖被墨痕洇湿了——是张被揉过又展开的糙纸,满篇都是歪歪扭扭的“不”字,大的小的,粗的细的,像无数只手在喊什么。

中间一行小字被圈了又圈,墨迹都晕开了:“我不想成仙。”

此刻她攥着那张纸站在雾里,青瓷碗底的温度透过帕子渗进掌心。

门内的笔声突然停了,接着是纸张翻动的沙沙响,然后是脚步声——很慢,像在丈量每一寸地面。

“吱呀”一声。

金漆门开了条缝,顾微尘的脸从光影里浮出来。

她瘦了,眼窝有些陷,但眼神亮得惊人,像两潭映着星子的泉水。

“小满。”她声音哑着,却带着久未开口的轻快,“进来。”

门完全打开时,小满倒抽了口气。

整间静室堆满了纸,从案几到地面,从墙根到梁下,全是墨迹斑驳的稿纸。

最中央的书案上,一本青布封面的手札静静躺着,封皮上“残谱辑要”四个字是顾微尘的字迹,比往日更沉,像用刻刀刻上去的。

“这是给你的。”顾微尘将手札推过来。

小满翻开,第一页便是她最熟悉的《玄冰诀》残篇——那是半年前她们一起修补的功法,当时她还抱怨过原谱少了三行总纲。

可此刻手札里,修补方案工工整整写了半页,末尾却用朱笔批了一行:“不必补全,此缺恰为其妙。”

“天下功法都求圆满通达。”顾微尘倚着窗,山风掀起她鬓角的碎发,“可他们忘了,有些路走不通才特别。

就像那面铁砧,凹痕里藏着十代匠人的故事;就像陶知的伤疤,疼过的地方才能听见地脉唱歌。“她顿了顿,目光落在小满攥着的纸团上,”你昨夜捡到的,是我写给自己的答案。“

小满忽然想起半月前雷雨夜,师父站在铁砧前的侧影。

那时闪电劈开云层,她看见师父眼底有星子在跳,和窑里那盏没修复的陶灯里的月光,一模一样。

“成仙?”顾微尘笑了,“成仙是往更高处飞,可我这凡尘根,本就该扎在泥里。”

话音未落,地脉突然震颤。

第一声钟鸣从地下传来时,小满的茶盏“当啷”掉在地上。

那声音闷重如鼓,却带着某种穿透性的清越,像有古铜钟在三十三重天外被敲响,又沉进地心深处。

第二声、第三声......数到第九下时,整座西山都在晃,岩壁上的苔藓簌簌往下落,连静室里的纸页都飘起来,在风里打着旋儿。

“归墟启门仪轨。”顾微尘望着窗外泛着青光的山尖,“失传三百年的古礼。”

小满的手紧紧攥住手札:“四方修士要来了。

师父,我们是不是该......“

“该下山了。”顾微尘打断她,从案头摸出那盏从未修复的陶灯——灯身有道三寸长的裂璺,釉色斑驳得像老树皮。

她往灯里添了把松脂,火折子“噗”地窜起,昏黄的光立刻填满了裂璺,像给破碗镶了道金边。

初语场的高台在西山最陡的崖顶。

顾微尘提灯往上走时,小满跟在后面,看见山路上已经有星星点点的火光——是闻讯赶来的修士,御剑的、骑兽的、踩法器的,像一群被钟声惊起的夜鸟。

“都来了。”顾微尘轻声说,脚步没停。

高台上的风更大,吹得陶灯火焰忽明忽暗。

小满望着师父的背影,突然发现她的衣摆不知何时沾了草屑,发间落着片枫叶,连鞋尖都蹭了泥——像极了从前在窑边修陶时的模样。

“你们要找的门,不在地底。”顾微尘举起陶灯,火光映得她眉眼发亮,“在这里。”

整座西山突然亮了。

岩壁上的刻痕逐一浮现,从山脚到崖顶,从溪畔到松间,万千道深浅不一的痕迹泛着幽光,像被施了显形咒的星图。

小满认出其中几道——那是三年前被青冥宗焚毁的《流霞步》残页,那是五年前被逐出师门的老修士刻下的自创丹方,那是她小时候在断脊崖见过的,被雷劈碎的剑谱碎片......

“所谓归墟,不是通往更高处的阶梯。”顾微尘的声音混着风声,传遍每道山梁,“是留给走不到山顶的人,一条回家的路。”

地脉钟鸣忽然变了调,从清越的金石声转为低低的呜咽,像在应和什么。

岩壁上的光痕开始流动,化作金色的溪流注入枯井,变成绿色的雾漫过枯枝,凝成银线缠上顽石——枯井里涌出清泉,枯枝抽出新芽,顽石表面泛起玉的光泽。

小满望着这一切,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师父的情景。

那时她蹲在破庙角落修一尊断了手臂的泥佛,有人笑她“修废物”,她头也不抬:“它只是忘了自己本来的样子。”

此刻,顾微尘的身影正在变淡。

她的衣袂融入山雾,发梢化作松针上的露,连握着陶灯的手,都开始和火光融为一体。

“师父!”小满扑过去,却只触到一团温温的风。

“傻孩子。”顾微尘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带着山涧的清响、松涛的低吟、萤火虫振翅的轻颤,“我从未修复道基。

我只是......“风卷着她的尾音绕过山尖,”把自己活成了这片土地的一部分。“

陶灯“啪”地落在石台上,裂璺里的火光却没有灭,反而越烧越亮,将整座高台照得如同白昼。

钟鸣九响后的第三日清晨,西山云雾未散。

小满站在静室门口,手里捧着那本《残谱辑要》。

门扉上的金漆不知何时褪了,露出底下斑驳的木纹,像一张展开的地图,又像谁用岁月刻下的诗。

山脚下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是早起的山民背着竹篓去采蘑菇。

他们经过静室时,有人抬头望了望云雾缭绕的山尖,嘀咕了句:“昨夜好像听见有人唱歌,像......像地底下的泉水在说话。”

小满摸着门扉上的木纹,忽然笑了。

她知道,等云雾散了,会有更多人上山——带着断了的剑、裂了的丹炉、碎了的法诀,来找那个能修万物的执尘者。

只是他们不知道,那个执尘者,早已成了山风,成了泉水,成了每一道被岁月刻下的、再也不必修复的痕迹。

晨雾里,有片枫叶轻轻落在《残谱辑要》的封面上。

小满低头,看见叶脉里泛着淡金色的光,像极了顾微尘修复古器时用的金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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