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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微尘的指甲在碑身裂痕边缘轻轻叩了叩,沙土簌簌落下,露出“诚”字右半部分的金漆——这是古修刻碑时为重要文字特意鎏的金,足见刻碑者对这句话的重视。

她摸出腰间挂着的骨刀,刀身是用前月在乱葬岗捡到的修士腿骨磨制的,锋利程度不比法器差。

刀尖挑开最表层的积土,像前世修复《九成宫醴泉铭》拓本时那样,每一下都只剔除半粒米大的沙砾。

“咔”的一声轻响,刀尖触到了硬物。

她屏住呼吸,屈指弹开碑身浮土,一行完整的古篆赫然显露:“......唯诚者能闻,唯静者能答。”月光从云缝里漏下来,照得“诚”“静”二字的金漆微微发烫,像两颗小太阳嵌在青灰石面。

她没急着解读,反而退后半步,从储物袋里摸出截枯枝。

这是前日路过山涧时捡的,表皮被溪水浸得发白,正合适用来在沙地上临摹。

前世修复古籍时,师父总说:“手是第二双眼睛,你摹一遍,笔锋的顿挫就刻进骨头里了。”她蹲下身,枯枝尖蘸了蘸晨露,在碑前的黄沙上一笔一画复刻碑文。

第一遍摹完,沙地上的字迹浅得像被风吹过的云。

第二遍,她加重了力道,“诚”字的最后一竖压得深了些,沙粒簌簌往下陷。

第三遍时,指尖突然一麻——沙面的字迹泛开微光,原本方正的古篆竟像活了似的,横画变曲,竖画成点,渐渐扭成蝌蚪状的符号。

她瞳孔微缩。

这是《地脉志》里记载的“古听语”,书中说这种文字是上古匠师用来记录“无法用言语传递的记忆”,连当今最顶尖的符师都只能辨认只言片语。

她没动,继续用枯枝跟着沙面的变化描摹,直到新的文字完全稳定。

沙面浮起一行新句:“北有断脉,南有遗音,中缺一人执器而立。”

山风卷着沙粒打在她后颈,她却觉得浑身发烫。“执器”二字在沙地上跳动,像在敲她的心门——前世她执的是修复刀,今生难道要执...她低头看向腰间挂着的锈剑、裂镜、崩角印玺,忽然明白那日埋残器时地脉震动的缘由。

同一时刻,二十里外的青槐村。

小满抱着陶埙蹲在老槐树下,怀里的埙身还带着她体温的余温。

这棵老槐树她从小看到大,往年春天连芽都懒得发,今年却结了串青涩的小果,像挂了串绿葡萄。

她把埙轻轻放进树根凹陷处,那是树瘤自然形成的小窝,正合埙的形状。

“阿芽说过,老物件要放在合适的地方才能说话。”她小声嘀咕着,闭起眼睛。

耳边传来树皮裂开的细响,像有人在撕棉纸。

她没睁眼,只感觉有温热的液体滴在指尖——是树脂,透明得像水,却黏得扯出细丝。

树脂滴进埙孔的瞬间,埙内传出一声叹息。

那声音轻得像羽毛扫过耳膜,却让小满的睫毛猛地一颤。

紧接着是段断断续续的童谣,调子歪歪扭扭,却让她眼眶发酸——十年前村东头的小豆子落井前,就是这么哼着歌跑出去玩的。

她浑身发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阿芽教过她“封音囊”的做法,用麻布裹住承载记忆的物件,能让声音多留些时日。

她摸出怀里的针线包,动作却比平时慢了三倍——树脂还没完全凝固,稍一用力就会碎成渣。

“小豆子,你等等我。”她对着埙轻声说,针脚密得像蚂蚁排队。

当最后一道线系紧时,树脂封囊在她掌心微微发烫,像揣了颗小太阳。

深海沉船里,海生的意识正被洋流扯得七零八落。

他能感觉到终律的规则之力在剥离他的魂魄,每一道海浪都像钝刀割肉。

但他强撑着,在意识最深处画出最后一道符印——传声契。

这是他在沉船暗格里翻到的古卷学的,说是能让临终之言借水波传千里。

“我守至此,非为不死......”他的意识开始模糊,“只为不让你们忘记......如何被记住。”

符印亮起的刹那,整片海域的沉船铜铃同时震颤。“叮铃——叮铃——”的声响穿透海水,冲上云霄,化作一场奇异的雨。

每一滴雨水落地时,都映出张陌生面孔:有穿葛衣的渔妇,有戴斗笠的船工,还有个抱着陶埙的小姑娘——正是十年前落井的小豆子。

顾微尘回到营地时,帐篷外正下着无风的雨。

她伸手接住一滴,水珠子在掌心打转,里面突然映出个披蓑戴笠的老者。

他站在礁石上,身后是翻涌的怒海,腰间挂着的工具箱上刻着“执尘”二字——和她在《匠录》里看到的初代执尘人描述分毫不差!

她心跳如擂鼓,立刻取出陶笛幼苗共鸣后留下的灰烬。

那是当日陶笛与地脉共振时烧剩的,她一直收在玉瓶里。

此刻她撒出灰烬,它们遇水不溶,反而浮在空中,缓缓排列成三个字:“听到了。”

“是你在回应我?”她对着雨水轻声问。

没有回答,但那滴雨水突然变得沉甸甸的,像装了千年的故事。

她第一次主动掐诀引气,不是为了修炼,而是用一道水诀将这滴水封进琉璃瓶,放在案头最显眼的位置。

次日清晨,小满去井边打水时发现不对。

所有水井的水面都泛着涟漪,好像有无数只手在水下搅动。

她舀起一碗水,碗里的倒影不是自己,而是个模糊的男子背影,正一步步走进海底迷雾。

“你是海生?”她脱口而出。

水面突然沸腾,气泡咕嘟咕嘟往上冒,又瞬间平静。

就在这时,她腰间的树脂封囊烫得惊人,里面传出道低沉的声音,像从极远的地方飘来:“谢谢你们......让我也能成为‘被听见’的一部分。”

小满膝盖一软,跪在井边。

泪水滴进碗里,荡开的涟漪里,那个背影慢慢转了转身——虽然还是模糊,但她看清了他腰间挂着的铜铃,和村东头老船匠说的“守船人”佩饰一模一样。

百里外的渔村,青禾正把新编的“声纹网”挂上桅杆。

这网是用鲸须和蚕丝编的,能捕捉风里的声音。

海风拂过,网绳轻颤,奏出的旋律里多了段低音部,像有人在海底轻轻哼唱。

顾微尘站在帐篷外,望着东方渐白的天色。

案头的琉璃瓶里,那滴水正随着她的呼吸轻轻晃动。

她摸了摸腰间的残器,又看了看瓶中的水——里面映着的初代执尘人,此刻正朝她微微颔首。

“该回去了。”她对着风说。这次,她不会再孤身前往断龙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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