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清扫房内只一盏孤灯摇曳。
灯芯微颤,映着顾微尘垂首静坐的身影。
她背脊裸露,皮肤上九星轨迹仍未褪去,金光隐现,仿佛有某种古老脉动正自体内深处缓缓复苏。
她将调好的静心泥一层层覆于背上,动作轻缓,如同修复一件濒临碎裂的千年古器——每一寸都需精准、克制、不容差错。
泥层渐厚,待完全贴合后,她闭眼凝神,指尖轻压肩井与命门之间的经络节点,引一丝残存星辉自识海下沉。
刹那间,背上星轨微微灼热,竟在泥板上留下一道清晰烙印,九点成列,弧线蜿蜒,宛如天地初开时第一道呼吸的痕迹。
灰道人蹲在一旁,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抚过泥板上的纹路。
这位平日里沉默寡言、醉心丹火的老修士,此刻面色剧变,瞳孔骤缩。
“这不是星图……”他声音沙哑,几乎是从喉咙深处挤出,“这是‘地脉呼吸图’。”
顾微尘抬眸,目光清冷如霜。
“地脉?”
灰道人点头,从怀中取出一本焦边残卷——《烬心诀》附录。
纸页早已泛黑,唯有一行小字尚可辨认:“九枢应星,地吐灵息,药归本源。”他逐一点对泥板上的星位,忽然倒吸一口凉气。
“紫心兰……锻魂铁……凝脉藤……”他喃喃念出一个个名字,每一个都是丹名录中记载的“已灭之药”,千年前因天灾断种,连药性都只剩传说。
“每颗星对应一味失传灵药。”他抬头看她,眼中翻涌着惊涛,“归墟不是秘境入口……是‘药灵归冢’。三月之后,地脉开阖,那些早已消散的药魂,将循此星轨返本溯源,重归天地循环。”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顾微尘盯着那泥板,脑海中无数碎片骤然串联——为何历代宗门皆称归墟为禁地?
为何古籍中屡提“焚名碑”“补天者不得入”?
原来他们怕的不是危险,而是真相被揭开:所谓修炼根基,从来不只是吸纳天地灵气,而是承接万古药魂流转之机。
而她背上的星轨,正是开启这一轮回的钥匙。
门外忽有脚步声逼近,沉重而坚定。
魏无牙推门而入,风沙沾衣,眉宇染尘。
他听得方才对话,脸色铁青。
“若归墟在北荒,途中必经蚀骨沙海、断灵峡谷。”他沉声道,“毒风蚀神,断灵之地连元婴修士都会跌境。寻常弟子难越半程。”
说着,他抽出腰间断刀。
刀身斑驳,却隐隐流转药光,一株嫩绿新芽自刃口生长而出,已有寸许长。
“我愿为前驱。”他将刀重重插入地面,声音铿锵,“以刀火煨路,烧尽沙毒,焚出一条通途。”
顾微尘皱眉:“你经脉尚未稳固,上次强行催动药火已伤及心脉。沙海毒风会引火毒反噬,一旦入体,七窍焚血,神仙难救。”
“你说过,命不可逆,道可修。”魏无牙抬头看她,目光如炬,“如今路断,我不用刀缝,还能用什么?”
话落,屋内一片寂静。
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阴影,那不是冲动,而是某种近乎执拗的决意。
他曾是外门最不起眼的杂役,被人唤作“废刀魏”,直到她用三日三夜为他重铸刀胚,以观微浆洗髓理脉,才让这柄断刀重新燃起药火之光。
她救过他的命,也教会他一件事:万物皆可修,只要有人肯俯身去看。
裴元礼就在这时悄然现身窗畔,未进门,只将一卷书册轻轻搁于案头。
《北荒异志》抄本。
他低声道:“外门采药令已改——准许‘寻遗方’组队三人,期限三月。”顿了顿,又添一句,“别让我看见你们的名字出现在正式名单上。”
实为放行,却不留痕迹。
顾微尘翻开书页,目光落在一页朱笔圈注处:
“星坠之地,有古匠碑,刻‘补天者不得入’。”
她指尖停驻在那五个字上,良久未动。
补天者?是谁被禁止踏入归墟?
是窃取天地之力的大能?
还是……曾试图修复世界却被抹去姓名的匠人?
她合上书,望向窗外漆黑夜空。
“你若去,”裴元礼低声问,“是为了宗门?”
她摇头,声音平静却如寒泉击石:
“我不是为宗门去——我是为那些,被烧掉名字的人。”
话音落下,檐角风铃轻响。
墨鸦不知何时立于梁上,黑羽如夜,双目幽亮。
它忽然展翅,旋绕一圈,随即敛翼静伏。
当夜子时,万籁俱寂。
顾微尘盘坐于室中央,取青蚨剑为枢,心头血为引,神识为纲,布下三器小阵,模拟星轨运行轨迹。
泥板置于阵眼,星点微光渐亮,竟与天上某片晦暗区域遥相呼应。
就在阵成刹那,发间一支普通黑玉簪忽而轻颤,无声碎裂,化作一缕黑纱般薄雾,轻轻覆上她肩背。
那雾似有灵性,流转周身,竟隐隐隔绝外界神识探查。
与此同时,袖中灵匠令微热,表面浮现出一道从未见过的新纹——
形如断线重连,似针非针,似轨非轨。
当夜子时,万籁俱寂,天地如沉入墨渊。
顾微尘盘坐于室中央,青蚨剑横膝为枢,指尖划破掌心,一滴心头血缓缓落入阵眼。
神识如丝,牵引三器——剑、泥板、灵匠令——布成微缩星轨小阵。
泥板上九星烙印忽明忽暗,竟与天穹某处晦涩星域遥相呼应,仿佛被唤醒的古老脉搏,在寂静中轻轻搏动。
就在此刻,墨鸦突鸣三声,声不落人间,只震魂庭。
梁上黑羽骤展,又倏然敛翼,双目幽光如钉。
几乎同时,她发间那支素来无奇的黑玉簪无声碎裂,化作一缕薄雾般的黑纱,自顶轮垂落,轻覆肩背。
那纱似有知觉,流转周身,竟隐隐扭曲了空间纹理,将她的气息从天地感知中悄然剥离——连她自己都察觉不到心跳的波动。
而袖中灵匠令微微一烫,表面浮现出一道从未见过的新纹:一名女子立于无垠沙海之中,身影单薄却挺直如针。
她手中握着的并非法器符诏,而是一根细若游丝、金光流转的线,正穿引于大地裂痕之间,一针一线,缝合荒芜。
那姿态,不似征战,不似飞升,倒像是在修补一件濒临崩解的千年古画。
青蚨剑灵的声音忽然在识海响起,低缓如叹息:“匠主当年,亦曾踏此路……但她未走完。”
顾微尘呼吸微滞。
她不是第一个?
那个执金线缝地脉的人是谁?
为何无人记载?
为何历代宗门讳莫如深?
她凝视着灵匠令上的纹路,指尖轻抚那女子轮廓。
那一针一线,并非对抗天地,而是顺应其伤痕,以柔韧之力弥合断裂之道。
这不正是她一路所行?
修复残经、重铸断刀、理顺紊乱星轨……她从未追求破而后立,而是坚信万物本有原貌,只需有人肯俯身,用耐心与理解,将其归位。
窗外风起,檐铃轻响,仿佛回应某种久远的召唤。
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她起身,将一枚温润丹丸交至陈樵手中。
长明丹,三年心血所凝,可续残魂一线生机。
“若我不归,替我守好药庐。”她说得平静,像只是出一趟寻常采药之行。
灰道人捧起灵匠令,枯手微颤:“你真要亲赴归墟?”
“星轨入体,便是天命所系。”她望向老者,“若三月不归,灰台千碑,便是新典。”
——那是她早已拟好的遗训:凡愿修残法、救废器、续断脉者,皆可在灰台立碑留名,不问出身,不论灵根。
话音落下,无人应答,唯有晨风穿廊,卷起一片落叶,飘向山门外。
她转身欲行。
魏无牙已立于石阶尽头,断刀斜指地面,药火隐燃;萤奴抱着那把断裂的测灵尺,默默跟上;小蝉自墟市赶来,怀中紧抱一卷泛黄草图,是北荒边缘的旧巷迷踪;灰道人低头整理残谱,指尖久久停在“归冢”二字上;裴元礼立于高阁窗后,手中《典禁录》悄然合拢,封面上“补天者不得入”五字被阴影吞没。
墨鸦展翅,黑纱轻扬。
顾微尘踏上山道,背脊之上,九星星轨微光隐现,如灯在血中行走,不灭不熄。
而在千里之外的北荒深处,黄雾翻涌如刃,沙海之下,一截埋藏千年的古碑悄然露出碑首,其上刻字斑驳——
“补天匠,止步。”
墨鸦忽然回首,黑羽逆风一振,鸣声凄厉。她肩头黑纱,随之微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