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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定之后,白战依旧不发一言。他甚至没有抬眼看台上任何一人。

目光只随意地、带着一丝不容错辨的指令意味,扫向因他这一连串举动而微露愕然、还僵立在原地的侍女浮春。

浮春何其机敏,瞬间会意。她立刻收敛所有情绪,垂首碎步上前。

将手中那只描金嵌玉、隐隐有符文流光闪动的多层食盒,轻轻放在白战与拓跋玉面前的长案之上。

玉指翻飞,动作麻利却又不失恭敬,盒盖无声开启。

顿时,几缕带着诱人暖香的白气袅袅升腾,迅速在清冷的晨光中弥散开来。

食盒内里乾坤精致:一碟玲珑剔透、粉红虾仁若隐若现的水晶虾饺。

一碗熬得浓稠喷香、点缀着碧绿葱花的鹿肉羹。

几块软糯金黄、印着祥云纹的灵米糕;还有一小盅炖得奶白的玉参乳鸽汤。

浮春将这些还冒着热气的精致早食一一取出,在光洁如墨玉的长案上错落摆好。

紧接着,又将那个温润细腻、内盛琥珀色晶莹蜜水的羊脂玉壶轻轻搁在案角最趁手的位置。

做完这一切,她无声地行了一礼,迅速退至长案左侧稍后的位置垂手侍立,如同一道安静的影子。

直到此刻,高台上的空气仿佛才重新开始流动。

蓝鹤唳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伸出的手还悬在半空,放也不是收也不是,那份尴尬几乎要凝成实质。

玄露子捻须的手放了下来,微微摇头,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

云崖子端起面前的灵茶抿了一口,眼神复杂。

风鸣子则重重哼了一声,目光如电射向白战。

重阳子嘴角的苦笑更深了些,却也只能眼观鼻鼻观心。

白战对这一切置若罔闻。他旁若无人地伸手,取过案上一双打磨得锃亮的银箸,动作优雅得不带一丝烟火气。

他先夹起一枚热气腾腾的水晶虾饺,小心地在盏沿轻轻沥去多余的汤汁,这才稳稳地送到拓跋玉唇边。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只有面对她时才有的、冰雪初融般的温存,压得极低,却又奇异地在这片寂静中清晰可闻:“玉儿…来,趁热。今日这虾饺看着火候正好,尝尝可还合胃口?”

拓跋玉就着他的手,微微启唇,将那玲珑的虾饺咬入口中。

丰盈的虾肉鲜甜弹牙,薄皮软糯,温热熨帖。

她细细咀嚼着,感受着那熟悉的美味在舌尖化开,含糊地应了一声,带着点被美食取悦的满足鼻音:“嗯…还行吧。”

说话间,一缕发丝垂落颊边,白战极其自然地用指背替她轻轻拂开。

白战唇角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像是得了什么珍宝的肯定。

他又夹起一块炖得酥烂、色泽诱人的鹿肉,这显然是他平素所好,送入自己口中。

鹿肉入口即化,浓郁的肉香与香料的味道完美融合。

他吃得很快,三两口便吞咽下去,动作间带着一种习武之人的利落,却不显粗鲁。

好似这问道台上关乎千百人前途的庄重大典,也比不上此刻喂饱妻子和自己来得重要。

夫妻二人就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在这肃穆庄严的问道台核心主位之上,旁若无人地用起了迟来的早食。

虾饺、肉羹、灵米糕…白战不紧不慢地喂着拓跋玉,自己也间或用些,姿态从容闲适,

犹如身处的不是即将开启大典的仙门重地,而是涤尘居那方温馨的暖阁。

早食用到一半,白战手中的银箸微微一顿。

他像是忽然记起什么被遗忘的、虽琐碎却重要的事情。

目光抬起,越过长案,投向侍立在侧的楚言和站在楚言身侧、正努力挺直腰板、眼神却忍不住好奇地偷偷打量高台四周盛况的自家儿子白念玉。

“念玉,楚言,”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冷,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传入两人耳中,“你二人可用过早食?若是腹中空空,便让……”

他目光随意一扫,恰好落在不远处一位垂手侍立、身着内门弟子服饰的青年身上,“便让这位弟子领你二人速去山下膳堂。这个时辰,”

他略一沉吟,仿佛在计算着宗门日常运转的节奏,“膳堂应当还有些未撤下的精致点心,填填肚子正好。浮春,”

他目光转向侍女,“你也一同去。此处,无需你伺候了。”

“是,主上。”浮春立刻躬身应下,毫无迟疑。

被点到的内门弟子先是一愣,随即在掌门蓝鹤唳几乎要喷火却又强行压抑的注视下,一个激灵反应过来。

他快步上前,对着白战恭敬地行了一礼,又对楚言和白念玉做了个“请”的手势:“楚侍卫,小公子,浮春姑娘,请随弟子这边走。”

白念玉闻言,眼睛一亮,少年人对新鲜地点和食物的向往瞬间盖过了对周围压抑气氛的感知。

他下意识地看向父亲,得到白战一个几不可察的颔首许可后,立刻雀跃地应道:“好的,爹!”

声音清脆,打破了高台上近乎凝固的沉寂。楚言则沉稳地抱拳:“遵命,主上。”

随即,他一手习惯性地按在腰间佩刀刀柄上,侧身护在白念玉身侧,目光警惕地扫过周遭。

三人很快随着那名引路弟子,朝着问道台边缘那长长的、通向下方云雾缭绕山谷的汉白玉阶梯走去。

少年活泼的身影蹦跳了两下,又想起什么似的赶紧收敛,学着楚言的样子挺直腰板。

但那按捺不住的兴奋仍从轻快的步伐中透出。浮春紧随其后,步履无声。

他们的身影沿着那仿佛直通天际的阶梯向下移动。

很快便被下方翻涌不息的灰白色云雾温柔地吞没、遮蔽。

只留下几声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回响在空旷的石阶间,最终也归于寂静。

高台之上,风声似乎更清晰了些。

白战收回投向阶梯的视线,重新专注地夹起一块晶莹的灵米糕,再次送到拓跋玉唇边。

问道台肃穆依旧,台下万千目光汇聚的试炼场空旷而安静,只待那一声开启的钟鸣。

而此刻,这位今日大典真正的主角之一,却只在意怀中妻子是否吃得舒心。

拓跋玉依偎在白战坚实温暖的怀抱里,像一株找到了倚靠的娇柔菟丝花。

她微微低着头,正小口咀嚼着最后一只玲珑剔透的水晶虾饺。

那虾饺皮薄如蝉翼,几近透明,内里包裹着粉嫩饱满、汁水丰盈的灵虾肉馅,还点缀着几点翠绿的灵蔬,在晨光下闪烁着诱人的光泽。

白战修长的手指稳健地托着玉箸,动作轻柔得如同拂过最娇嫩的花瓣,耐心地等待她将这一口美味咽下。

拓跋玉细嚼慢咽,腮帮子微微鼓起又平复,长长的睫毛低垂,在瓷白的肌肤上投下小扇子般的阴影。

当她终于咽下,满足地轻轻吁出一口气时,白战才将玉箸稳稳放回案上那描金嵌玉的食盒内。

早膳全程,拓跋玉那双本该执剑或掐诀的纤纤玉手,始终安然地交叠放在小腹上,未曾动过一下。

她整个人像是嵌在白战的臂弯里,汲取着他的体温与力量,舒服得连脚趾尖都在那精致的鹿皮靴里悄悄蜷了蜷。

偶尔,拓跋玉会忍不住抬起头,偷偷望向近在咫尺的男人。她的目光似受惊的小鹿,带着全然的依恋和无言的崇拜。

从他那棱角分明、如刀削斧凿般的下颌线,滑过他紧抿却隐含柔情的薄唇,最终撞入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

每当白战似有所感,垂眸与她对视的刹那,拓跋玉便会像被滚烫的烙铁烫到一般,迅速而慌乱地移开视线,粉颊瞬间飞上两朵娇艳的红云。

她会假装被远处云海中翻腾的仙鹤吸引,或者低头研究自己袖口上繁复精美的银线缠枝莲纹路。

又或是“专注”地数着高台汉白玉栏杆上雕刻的瑞兽数量。

那欲盖弥彰的羞怯,带着一种未经世事的纯真,与她传闻中西戎小公主、白战道侣的身份形成奇妙的融合。

白战看在眼里,嘴角几不可察地弯起一个极淡、却足以融化冰雪的弧度。

他什么也没说,更不会去戳破这小女人此刻如琉璃般易碎又可爱的小心思。

他深知她面皮薄,在这般大庭广众下被自己如此细致入微地照料着,那份甜蜜的羞窘早已盖过了所有。

他只是稳稳地拥着她,宽阔的胸膛是她最安心的港湾,用自己的沉默和臂膀的力度告诉她:安心,有我。

早膳毕,案上只余空碟玉盏。白战并未急于起身,目光扫过那只静静立在食盒旁的玉壶。

壶身由上等青玉雕成,触手生温,里面盛着的并非琼浆玉液,而是他今晨特意为她调制的、温热的百花灵蜜水。

他抬手,指节分明的手指握住壶柄,动作流畅如行云流水,将色泽金黄透亮、散发着清甜花香的蜜水,缓缓注入案上一个同样洁净无瑕的素白玉茶盏中。

水声潺潺,在这寂静的氛围里显得格外清晰。他将茶盏端至拓跋玉唇边,声音低沉而温柔,只有她能听清:“喝点水,润润嗓子。”

拓跋玉就着男人的手,小口啗饮着温热的蜜水。

那清甜温润的液体滑过舌尖,带着冬日山谷最纯净的花露甘霖,瞬间便熨帖了五脏六腑。

她眉眼舒展,仿若被暖阳融化的冰雪,透出一种慵懒而满足的光泽。

那因羞怯而染上的薄薄红晕,如同白玉上晕开的胭脂,非但没有完全褪去,反而在蜜水的滋养下,更添了几分动人心魄的娇艳。

她无意识地微微眯起眼,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猫儿般满足的喟叹,唇角还沾着一点晶莹的水渍,在晨光下闪烁着诱人的微芒。

这细微的景象,如同投入深潭的星火,瞬间在白战的心湖中引爆了滔天巨浪。

“嗡——”

一股滚烫的热流毫无征兆地、蛮横地自丹田深处炸开。

它并非寻常的暖意,而是带着焚尽一切的灼烈,猛然间席卷了四肢百骸,蛮横地冲垮了他引以为傲的、千年玄冰般的自持。

那热度是如此迅猛、如此霸道,以至于他揽在她腰间的手臂骤然如同铁箍般收紧。

力道之大,几乎让拓跋玉纤细的腰肢都微微吃痛地一颤。

一声低低的嘤咛从她喉间逸出,带着一丝困惑和被突袭的惊吓。

她茫然地仰起脸,那双刚刚还盛满甜蜜与慵懒的清澈眼眸,此刻映入了白战骤然变得幽深如渊、翻涌着近乎狂暴情绪的双瞳。

那里面燃烧的火焰,她太熟悉了——就在今晨,在那床榻帷幔的私密天地里,他就是用这样的眼神将她彻底吞噬,带着不容抗拒的占有与蚀骨缠绵的欲念。

?恰在此刻,白战心底那头被理智囚禁了许久的凶兽在疯狂咆哮、撞击着牢笼。

它渴望吮吸她唇上残留的蜜甜,渴望再次品尝那比蜜水更醉人的芬芳。

渴望将她揉碎了嵌入自己的骨血,在这万人瞩目的高台之上,无视一切礼法规矩,只遵循最原始、最炽热的冲动。

白战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全身的肌肉都在瞬间绷紧,如同拉满的强弓,每一根神经都在为那个俯身攫取的蓄势动作而震颤。

他的呼吸猛地一窒,随即变得粗重而滚烫,灼热的气息不受控制地喷拂在拓跋玉敏感的耳廓和颈侧细腻的肌肤上,激起她一阵细微的轻颤。

拓跋玉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腔下那颗强悍心脏正以前所未有的频率、如同战鼓般沉重而急促地擂动着,撞击着她的背脊,传递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狂野力量。

“不可以!”这三个字像两道裹挟着万载寒冰的惊雷,狠狠劈入白战混乱灼热的脑海!

这里是蓬莱千年问道台;是仙门庄严神圣的大典!

台下是数百双渴望仙缘、充满敬畏的年轻眼睛,台上是师伯与师叔们洞悉一切、隐含威压的目光,还有那些长老们虽未言语却无处不在的审视。

他是蓬莱仙宗地位尊崇的龙隐师兄,不是荒原上只知追逐本能的野兽。

在此地、此刻,任何一丝逾越礼节的亲密,对她而言都是亵渎,对宗门而言都是轻慢!

“嘶——”

白战猛地阖上眼眸,力道之大,仿佛要将那汹涌的火焰强行挤压熄灭在眼皮之后。

他强迫自己进行了一次深长到近乎疼痛的吸气。

冰冷刺骨、带着问道台特有肃杀与灵雾气息的空气,如同无数冰针,狠狠扎入他灼痛的肺腑,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不够!远远不够!”

那焚身的热意如同附骨之疽,顽固地盘踞在血脉之中。

他立刻又进行了一次更深、更狠的吸气,仿佛要将整个天地间的寒气都纳入体内。

随着每一次的吸气,胸膛都会剧烈的起伏,那身天青色暗绣流云纹的广袖道袍下。

坚实的肌肉线条在无声地贲张、起伏,如同压抑着即将爆发的火山。

他甚至能听到自己骨骼因极度克制而发出的细微“咯吱”声响。

然而,那源自她身上清甜体香和蜜水气息混合而成的、独一无二的诱惑。

依旧丝丝缕缕、无孔不入地钻进他的鼻腔,顽固地撩拨着他岌岌可危的神经。

那柔软到不可思议的身体曲线紧密地贴合着他,每一寸触碰都像点燃了一簇新的火苗。

“?清心若水,清水即心。微风无起,波澜不惊。幽篁独坐,长啸鸣琴。禅寂入定,毒龙遁形……?”

古老的清心咒文,恍若来自九幽寒渊的冰泉,带着不容置疑的肃杀与镇压之力,一个字一个字,沉重而冰冷地在他识海深处轰然响起。

不再是默念,而是犹如洪钟大吕般在心魂中震荡、回荡!

每一个音节落下,都像是一柄无形的寒冰巨锤,狠狠砸向那头咆哮挣扎的欲念凶兽。

那冰冷的咒力并非虚幻,而是化作了实质般的寒流,沿着他坚韧的经脉奔腾呼啸。

它们所过之处,滚烫的血液仿佛被瞬间冻结,灼烧的经络被强行冷却。

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脊椎骨最深处炸开,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与那焚身的欲火进行着最惨烈、最无声的厮杀。

冰与火在他躯体内部激烈交锋!

他额角、颈侧的青筋因这巨大的痛苦和克制而根根暴凸,如同扭曲的虬龙。

一层细密的冷汗,从他紧绷的额角、鼻翼沁出,在晨光下闪着微光,又迅速被那寒意冻结,带来更深的冷冽。

他揽着拓跋玉的手臂依旧稳固如山,仿佛从未有过丝毫动摇。

但那紧贴着她腰肢的掌心之下,肌肉却坚硬如铁,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森森的白。

他不敢再低头看她,下颌线条绷紧如刀锋,紧抿的薄唇血色尽褪,只余一片冰冷的苍白。

时间好似被拉长成了永恒的煎熬。每一次粗重的呼吸都像是在吞咽滚烫的刀片,每一次咒文的震荡都带来灵魂的颤栗。

那凶兽的咆哮在寒冰咒力的反复碾压下,终于不甘地、一点点地低伏下去。

从狂暴的嘶吼变成了痛苦的呜咽,最终被强行拖回心灵深处那由万载玄冰打造的囚笼深处,重重锁链再次缠绕、封印。

那焚天灭地的燥热,终于如退潮般缓缓平息下去,留下的是筋疲力尽后一片冰冷的荒芜。

以及那深入骨髓的、因极致压抑而产生的、难以言喻的空虚和隐痛。

白战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再次睁开双眼。

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的欲火风暴已然平息,重新恢复了一贯的幽深与沉静,恰似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内心鏖战从未发生。

只是那眼底深处,残留着一丝尚未完全散去的、宛若风暴过境后的冷冽余烬,以及一种更深沉的、混杂着无奈与浓烈占有欲的疲惫。

他微微松开了些许手臂的力道,却依旧将拓跋玉牢牢地圈在安全的范围之内。

目光,终于能够重新投向下方那片空旷而肃穆的试炼场,投向那些等待着命运转折的年轻面孔。

此刻,只有他自己知道,在那看似平静无波的心湖之下,那被强行镇压的暗流,从未真正消失,只是暂时蛰伏,等待着下一次更猛烈反扑的契机。

而怀中这温香软玉,这让他几乎失控的源头,是他甘之如饴的劫数,也是他永不褪色的执念。

直到确认?那焚身的烈焰已被彻底锁入寒冰牢笼,?全身奔腾的血液已重归冰冷河床般的死寂。

确认?每一寸失控的肌肉都已重新纳入绝对意志的掌控。

确认?自己不会再因怀中温香软玉的一个眼波、一声轻喘而重蹈覆辙。

在这场与自身欲望的惨烈角力中,理智与责任,终于再一次,以近乎自残的代价,取得了惨胜……

白战才缓缓抬起眼睑,目光如两道凝练的实质寒芒,精准无误地投向高台正中央主位上端坐的身影——蓬莱仙宗当代掌门,蓝鹤唳。

蓝鹤唳一身靛蓝色云纹道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双目开阖间似有雷霆电闪,周身散发着不怒自威的磅礴气势。

他早已将白战旁若无人的举动尽收眼底,面上虽古井无波,但微微捻动拂尘玉柄的指尖,还是泄露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与等待。

这位修为深不可测的掌门师伯,竟在自家仙门千年大典的紧要关头,被迫旁观了一场小夫妻的温馨早膳。

其他几位分坐两侧的长老与三位真人,有的眼观鼻鼻观心,如枯木坐禅;有的则微微蹙眉,隐现不耐。

即将主持第三关的重阳子,反而饶有兴味地捋着拂尘,眼神在师伯蓝鹤唳隐忍的面色和自家师兄那旁若无人的姿态间来回扫视,嘴角噙着一丝看好戏的笑意。

白战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如同在平静湖面投入一颗石子,瞬间荡开清晰无比的涟漪。

穿透了所有的寂静与等待,清晰地传到蓝鹤唳耳中:“师伯…”

只此二字,话语间再无半点客套虚词,简洁直白得近乎失礼。

那声调平铺直叙,全无请示的抑扬,却自内里透出一种沉静的恭敬。

“…可以开始了。”

随着他话音落下,仿佛一道无形的旨意被传达。

早已等候多时、神经紧绷如弦的几位长老,几乎在白战尾音消散的同时,便立刻有了动作。

他们无需言语交流,眼神交汇间便已达成共识,几乎同时向侍立在高台边缘、身着统一青色道袍的弟子们投去一个凌厉而明确的示意。

“当——!”

一声宏亮、悠远、仿佛自九天之上传来的钟鸣,骤然炸响!

声音浑厚磅礴,带着洗涤灵魂的威严,瞬间撕裂了问道台上凝固的空气。

化作肉眼可见的淡金色音波,以高台为中心,层层叠叠地扩散开来,席卷了整个空旷的试炼场!

“嗡……”

钟声余韵绵长,在群山之间久久回荡,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更震得台下那数百名翘首以盼的少年少女们心神激荡!

这些来自九州四海、怀揣着无限憧憬与忐忑前来求仙问道的年轻面孔,早已等得心焦如焚。

从旭日初升等到日上三竿,看着高台上那对神仙眷侣旁若无人地享用早膳,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他们或站得双腿僵硬,或紧张得手心冒汗,或小声交头接耳揣测着试炼内容,或目光灼灼地盯着高台,试图从那几位传说中的长老身上窥得一丝仙缘。

更有甚者,目光频频落在白战和拓跋玉身上,既有对那神仙风姿的仰慕,也有对这漫长等待的不解与微词。

此刻,这声迟来的钟鸣,不啻于天籁之音!一瞬间点燃了所有人心中的火种,驱散了所有的不安与焦躁,只剩下沸腾的热血和对仙途的无限渴望。

数百道目光瞬间由散乱变得聚焦,如同数百支蓄势待发的利箭,齐刷刷地、带着破釜沉舟般的锐意,射向高台中央!

钟声的余波尚未完全平息。坐在左侧首位、恢复清冷的重阳子,缓缓站起身来。

他身材修长,如悬崖边孤独的青松,挺拔的脊梁透着冷峻的坚韧。

身着一袭淡青色道袍,衣襟处银丝云纹随风轻曳,映衬着俊朗如仙人的面容。

双目明亮似星辰,闪烁着智慧又狡黠的光芒,在沉寂中更显超然物外的孤高,眼神仿佛能洞察人心最深处的秘密。

与周围几位衣着华贵、气势逼人的长老相比,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随着他起身,一股难以言喻的玄奥气息悄然弥漫开来,与蓝鹤唳的威严、其他长老的凝重截然不同,那是一种带着山林野趣、却又深不可测的灵动。

他并未立刻开口,只是用那双洞悉世情的眼睛,缓缓扫过台下那一张张年轻、热切、充满渴望与忐忑的脸庞。

他的目光带着实质的重量,让每一个被扫视到的少年少女都不自觉地挺直了脊背,屏住了呼吸,心脏在胸腔里猛烈地跳动。

时间静默半刻,重阳子微微一笑,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仿佛山涧清泉敲击卵石:

“诸位小友,久候了。”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在白战和拓跋玉的方向若有若无地停留了一瞬,笑容更深了些许,“仙道漫漫,机缘难得,却也最忌心浮气躁。今日这第三关,便由贫道来设……”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目光也变得锐利如鹰隼:

“此关名为——?‘叩心’?!”

“叩心”二字如同惊雷,在每个人心头炸响!没有刀光剑影,没有术法比拼,只有这玄之又玄的两个字。

却让台下所有少年少女的心猛地一沉,脸上的兴奋瞬间被凝重和深思取代。

这一关,究竟要如何“叩”?叩问的,又是什么?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肃穆与悬念中,白战依旧稳稳地抱着拓跋玉,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期待、紧张都与他无关。

他微微侧过头,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在妻子耳边低语了一句什么。

拓跋玉闻言,方才因羞怯而低垂的眼眸倏地抬起,望向男人。

眼中闪过惊诧,随即化为浓浓的担忧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她下意识地,更紧地攥住了白战的衣襟。

而白战,则回以一个极其微小的、安抚性的颔首。

深邃的目光重新投向下方试炼场中那数百名即将接受“叩心”考验的年轻灵魂,眸光深处,一片沉静如海,无人能窥见其下涌动的暗流。

问道台的风,似乎在这一刻,都带上了一丝命运的沉重气息。

真正的考验,伴随着那一声迟来的钟鸣和他怀中娇妻无声的担忧,终于降临。

“叩心”二字余威未散,高台上的重阳子袖袍轻拂,衣襟银丝云纹忽如活水流动,一道淡青色光幕自他足下蔓延开去,瞬息笼罩整个广场。

数百名少年少女身形微震,如被无形之手按入座中,双目紧闭,呼吸凝滞,坠入各自的心海幻境。

风掠过寂静的广场,只余道袍翻飞的簌簌声,以及重阳子眼中洞穿虚妄的冷光。

陈氏嫡子陈珩,面如冠玉,锦衣华服缀满南海珠光。他坠入一片流光溢彩的琼楼玉宇。

脚下是灵玉铺就的长阶,两侧宝匣自动开启,千年灵药、神兵利器、上古功法堆积如山。

更有无数模糊人影匍匐阶下,高呼:“少主天纵之资,当掌乾坤!”

虚荣如蜜糖灌入耳中,他仰天大笑,伸手欲抓取一柄星辰淬炼的长剑——

“锵!”

剑入手刹那,寒光骤变锈蚀,珠玉化为腐土,匍匐人影抬起脸,竟是一具具挂着腐肉的骷髅。

阴风裹着讥诮钻入骨髓:“陈氏倾全族之力堆砌的‘天才’,离了这金玉囚笼,你……还剩什么?”

陈珩如遭雷击,手中锈剑寸寸碎裂。他看见自己锦衣下的身躯正迅速干瘪,露出森森白骨。

极致的恐惧攫住心脏,他嘶吼着撕扯华服,却扯下片片血肉。

千钧一发之际,幼时偷学的半卷《清心咒》忽浮心头。

他指甲深陷掌心,血珠滴落腐土,却以残破之躯盘膝而坐,嘶声诵念:“……身如流沙,名似泡影……”

骷髅在咒文中扭曲消散,金玉废墟坍缩成一方青石蒲团。

他浑身浴血,衣衫褴褛,眼中却破开一丝从未有过的清明。

北域孤女阿阮,缩在角落的灰布身影单薄如纸。她坠入一片无边雪原。

寒风如刀,冰棱刺骨,正是她幼年冻毙双亲的那座死亡冰谷。

前方,母亲僵硬的背影在风雪中若隐若现。“娘——!”

阿阮哭喊着扑去,指尖触及的却是一尊冰雕。冰雕骤然碎裂,风雪中传来母亲临终的叹息:“阿阮……活下去啊……”

绝望如冰锥刺穿肺腑。她跪在雪中,体温急速流逝,睫毛凝霜。

就在意识即将冻结时,怀中忽有微光透出——那是她离家前,用所有积蓄在坊市换来的最劣质法器,一盏仅能发热三日的“暖阳灯”。

豆大的暖光晕开小小一圈,风雪竟不能侵。阿阮颤抖着捧起那盏粗陋小灯。

光晕中,母亲破碎的冰雕似乎化作一个温柔的笑靥。

她不再试图抓住虚影,反将灯紧紧贴在胸口,以身为柴,灼灼暖意自心口燃起,竟逼退周身三尺风雪。

冰原在暖光中融化,露出一截嫩绿草芽。幻境无声转换,她立于春溪之畔,掌心灯盏虽灭,心火已燃。

寒门少年石荆,筋骨如铁,眉间一道狰狞旧疤。他坠入深渊之畔。

脚下是无底黑渊,头顶是倒悬的万仞刀山!唯一生路,是横跨深渊的一根发丝般纤细的蛛索。

罡风呼啸,蛛索剧烈震颤,仿佛下一瞬就要断裂。

一个充满诱惑的声音在脑海低语:“跳过去!只要够快、够狠!力量!你需要吞噬一切的力量!”

那是他无数次在生死边缘搏杀时的信条,石荆筋肉贲张,蓄力欲跃。

忽见蛛索另一端景象变幻:幼妹病榻咳血,老父佝偻矿洞,皆因他执着于“变强”而疏于照拂。

黑渊中伸出无数枯手,幻化成被他踩踏过的对手、因他争夺资源而破碎的家庭……

石荆踏出的脚僵在半空。他凝视深渊中挣扎的幻影,又望向头顶象征“力量巅峰”的刀山,汗如雨下。

最终,他缓缓收势,竟盘膝坐于摇摇欲坠的蛛索之上!任罡风如鞭,刀气割面。

他只闭目内守:“力非凌驾,乃为守护。”

蛛索陡然绷直,化作一道通天石梁。他起身踏梁而行,步履沉稳,身后深渊开满坚韧的岩花。

药王谷弟子林菀,指尖还残留着草木清香。她坠入一间遍布丹炉的密室。

千百座丹炉同时喷吐烈焰,炉壁上浮现她最熟悉的场景:三炉“九转还魂丹”同时开炉。

一炉火候过猛焦黑如炭,一炉药力混杂青烟滚滚,唯有一炉霞光氤氲。

她扑向那成功的丹炉,炉盖却猛地弹开,喷涌的不是仙丹,而是无数双血红的眼睛,厉声尖啸:“错一次!便是人命!”

幻象是她心魔——半年前因一味药材分量失误,致同门师姐药毒攻心,虽救回却损了根基。

从此她苛求完美,寝食难安。此刻,失败丹炉的焦烟与毒雾凝成巨蟒缠身,勒得她骨骼作响。

林菀几近窒息,目光却死死锁住唯一那炉霞光。

她不再试图扑灭毒烟巨蟒,反而颤抖着伸出手,任由毒牙刺入掌心。

剧痛中,她将溢血的掌心按向那炉霞光:“丹道……容错……方能……求真!”

霞光暴涨,吞没毒蟒。千百丹炉归一,炉火温润如春,一枚莹润的丹药悬浮其中,虽非完美无缺,却生机盎然。

孪生姐妹花月、花影,同入幻境,却见彼此倒影。

花月置身金碧辉煌的宗门大殿,受万众瞩目,师尊将代表首席弟子的玉圭递来。

花影则被困在殿外阴影,看着姐姐荣耀加身,手中只有半块残破的弟子令牌。

嫉妒如毒藤疯长,花影手中令牌突然化作匕首,狠狠刺向殿内花月的背影!

利刃穿胸的剧痛同时在两人身上炸开,花月惊骇回头,看见妹妹眼中与自己如出一辙的怨毒。

更恐怖的是,她手中玉圭竟也化剑,本能地刺向花影。

刀剑即将互噬的刹那,幼年一幕强行闪现:寒冬破庙,妹妹花影将最后半块硬饼塞进发烧的姐姐口中。

花月刺出的剑陡然凝滞,花影的匕首也停在姐姐心口半寸。

两人在剧痛中,第一次看清对方眼中深藏的、被嫉妒掩盖的恐惧与依恋。

“阿姐……”“阿影……”

姐妹同时弃刃!匕首玉圭坠地粉碎。镜面般的幻境轰然炸裂,碎片重组为清澈溪流,倒映出两人相互扶持的身影。

原来破妄之钥,不在争胜,而在承认并接纳那如影随形的“另一个自己”。

昨日已过两关的林少虞,青衫洗的发白,指节残留墨痕。

他坠入一座巍峨书院。朱门高耸,匾额“天道酬勤”金光刺目,院内廊下却空无一人。

忽有无数试卷如雪片纷落,每一张皆是他苦读十年的经义策论,页页朱批“下品”!

讥笑声从四面八方涌来:“寒门蝼蚁,也配问道?”

墨迹在试卷上蠕动,化作锁链缠缚四肢,将他拖向书院角落的废弃笔冢——那里堆满折断的秃笔,正是他父亲典当祖田为他换来的“松烟紫毫”。

父亲佝偻的背影在冢中哀叹:“儿啊……读书……无用啊……”

锁链勒入皮肉,鲜血滴落砚台。林少虞濒窒息,却猛然抓起染血的残笔,狠狠扎向“天道酬勤”的匾额。

金匾裂痕蔓延,露出其后真容——竟是半卷残破的《道德经》。

他以血为墨,在经卷空白处颤巍巍书下:“?道在瓦甓,何论门庭??”

笔落刹那,朱门崩塌,书院化为青翠竹林。他立于竹下,断笔生芽,新叶如剑指天。

戴纱笠的少女云璃,薄纱垂至下颌,坠入一片永夜竹林。

月光被浓雾吞噬,唯腰间一枚残旧铜铃散发微光。她疾行欲寻出路,竹影却扭曲成无数窥视的眼瞳。

沙沙竹叶声汇成窃语:“摘下它……让他们看清你的脸……”

恐惧如冰水灌顶——她想起幼时因额生“妖痕”被族亲驱逐,纱笠是最后的屏障。

雾气骤然凝结,化作一面冰镜。镜中映出她的脸:左额一道赤痕如焰,右颊却爬满幽蓝咒纹!

赤痕灼热欲焚尽竹林,咒纹阴寒则冻结血脉。两股力量撕扯脏腑,纱笠在剧震中滑落半寸。

“轰!”

赤痕迸发的流火溅上竹枝,顷刻燃起山火;咒纹逸散的寒气冻结溪流,冰刺穿空!哀嚎声四起,林中竟隐现村民奔逃的虚影。

?云璃踉跄跪地,十指插入泥土。就在心神将溃时,铜铃无风自鸣,清音荡开。

她忽忆起重阳子开场之言:“仙道机缘,在己不在天。”

烈焰与寒冰的撕扯中,她不再压制任一力量,反将双手缓缓按向心口,任赤痕与咒纹在肌肤下交织奔流:“欲焚则焚,当凝则凝……?此身是炉,自炼乾坤!?”

纱笠飞散,额间赤蓝二色竟交融为一抹流转的星河。火熄冰融,星河所照处,竹生新叶,月满中天。

幻境如潮退去。广场上,有人瘫软如泥,心神溃散;有人汗透重衫,却目光湛然,过关者不过三百余人。

陈珩锦衣破碎却脊梁笔直;阿阮怀抱熄灭的灯盏,眼中暖意未消;石荆静立如山,疤痕平添沉稳。

林菀指尖轻捻一枚虚幻丹丸,神色释然;花月花影双手紧握,泪中有笑。

林少虞立于人群边缘,青衫血迹斑斑,掌心断笔已生三寸青翠,孤直如竹。

云璃纱笠重戴,笠沿垂纱却无风微扬,额间一点星芒透纱而出,映亮周身三尺。

重阳子目光扫过众生相,唇角微扬。袖中五指虚空一握,青光尽敛。

西坠的残阳将云霞与广场染作赤金,更将他青袍云纹映得宛如天裁。

“心魔如渊,叩之方知深浅;灵台如镜,拭净始见真颜。”

他声音不高,字字如钟。敲在幸存者心头,“此关非终,而是问道之始。诸位小友,且带着这‘叩心’之印,去走你们……自己的仙途吧。”

余音袅袅,过关的少年少女们肃然起身,向着高台躬身长揖。

无人欢呼,广场上唯有风声掠过衣袂,以及数百颗历经淬炼的心,在暮色中沉稳跳动的声音。

灵台心火已燃,纵前路千劫,亦照夜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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