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建民他们从周家村出发的时候，外面刚有点蒙蒙亮。二十里山路走下来，人倒是没冷着，可也累得够呛。
到公社所在红山村东头，刚好八点钟。太阳刚出来没多大一会儿，红彤彤的照过来，映得整个村子都?披上了一层金红色?。
佟玉兰还是近两年来头一回出这么远的门，更是头一回来?公社?。所以，一路上很兴奋，都没觉得累。这会儿看着披上朝霞的村子，高兴得像?只出笼的小鸟?，蹦跳着来到陈建民身边，指着远处的月亮泡子说：“建民哥，那边真好看。”
陈建民看着她这种飞出牢笼般的雀跃，心中难得地?泛起一丝酸涩?：现在的佟玉兰才像这个年纪的小姑娘该有的样子。
不过，没关系，今后有钱了，哥就带她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去比较大的城市走一走，比如铁岭……
把马车停靠在一堵能挡住西北风的高墙下，给拉车的两匹马喂点儿粉碎的苞米料，三人也?喘了口气?。
趁这工夫，陈建民提出自己的想法：“等会儿我吆喝，过称。玉兰嫂子你负责收钱。周哥你看住马车，别让人随意掀开看，不然，没等卖出去都得冻坏了。”
分工完毕，正式开始卖蘑菇。
安静的村口响起了?突兀又响亮的?叫卖声：“卖蘑菇嘞！新鲜的土蘑便宜卖嘞！”
而且这叫卖声还渐渐地往村里移动着。
这年月的冬季东北农村，早上八点多钟，人们一般都刚刚起床。勤快一点的打扫院子，准备做早饭。懒一点的，这会儿从被窝里伸出脑袋往窗户上看一眼，嗯，时间还早，还能?来个回笼觉?。
韩老三就是后一种人。刚缩回脑袋，他家的大女儿韩瑶就推开门进来了，手里端着个?豁了口、看不出原来啥色儿?的搪瓷洗脸盆，盆里盛着冰凉的井水，?眼睛红肿却板着脸?说道：“爸，你再不起来，我就泼水了。”
韩老三一个激灵，翻身坐起，指着女儿就骂：“你个没大没小的玩意儿，谁家孩子跟爹这么说话的？”
“我咋说话了？谁家爹像你这样啦？天天就知道赌钱，我跟小东今年的书学费到现在都没交，家里眼瞅着就剩小半袋苞米面，你就?一点儿不愁?吗？”
“咣当！”韩瑶把脸盆?重重?放到地上，蹲下来，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掉?。
“要么你赶紧去把我妈接回来。”
说到这一茬，韩老三火气更大了，“你别搁我面前提你妈！骂了她两句就受不了，往娘家跑，连孩子都不管……哎，哎，你干啥？行了，行了，我起来还不行吗？”他后半截话没说完，因为韩瑶又端起了脸盆，作势要泼。
不孝顺就不孝顺吧，她也是?走投无路?了。
昨天?求爷爷告奶奶?，托同学她爸在粮库给自己老爹找了份卸车的活儿，一天两块五。人家八点半就得点名，现在眼瞅着快到点了，她爸还没起，她能不急吗？
粮库不要女生，尤其像她这种才十七岁的，更不行。不然的话，她?豁出去?自己去干了，好歹干到过年，也能挣够她和弟弟韩东的书学费不是？
才十五岁的韩东刚从外面扫完院子回来，见他姐端着脸盆淌眼泪，连忙把脸盆接过去，挺直了腰板说：“姐，粮库那活儿我能干，要不就我去吧。”
“不行！”韩瑶?斩钉截铁?地打断，眼泪却流得更凶了：“回你屋去，先把寒假作业写了。”
韩东?默默?端着那盆水低头出去了。
外面传来吆喝声：“卖蘑菇嘞！新鲜的?大地蘑?！晚上刚摘的嘞！便宜卖嘞！”
一大早上被女儿?逼着?起来了，韩老三的心情是相当?糟糕?。
偏偏这时候，外面那个扯着个破锣嗓子卖蘑菇的停到他家门口不走了，喊得?贼起劲?，也不知道吵着人了？
诶？?不对劲儿啊！?这他妈大冬天的哪儿来的新鲜蘑菇？外面这人是?存心找茬儿?吧？
韩老三气呼呼地穿上衣服和鞋就来到了外面。
嘿，瞅着真不像?找茬儿的?，人家赶着马车，还跟着三个人呢……嗯，不是找茬儿，那就是骗子！指不定拿啥?玩意儿?当蘑菇卖呢？嘶，也不对呀，那能糊弄得了谁啊？
算了，琢磨不明白！说破大天去这季节也不可能?蹦出?新鲜蘑菇，所以，是不是该?教训教训?他们，顺便?撒撒火?。
“喂！卖啥呢？”韩老三拦在马车前，?瓮声瓮气?地问。
陈建民他们之所以停在这儿老半天没动地方，是因为有十来个人听到吆喝声围过来，?七嘴八舌地怀疑他们弄虚作假?。
这会儿见一个不到四十岁、?套着件油渍麻花破棉袄?的男人横眉立目?地问他话，他也只能耐心解释：“卖蘑菇，新鲜的土蘑，昨天晚上刚摘下来的。来两斤？”
“还来两斤？”韩老三“嗤”地笑出了声，?唾沫星子差点喷到陈建民脸上?：“这时候哪儿?钻出来?的新鲜蘑菇啊？糊弄鬼呢？要是有新鲜的，有多少老子生吃多少！年轻人不学好，?摇哪儿（到处）骗人！我在你这岁数的时候，自个儿都挣下一栋房子了，都是?靠自己实打实干出来的！”
逞了一顿口舌之快?，韩老三心里舒畅多了。可话一出口又有点儿后悔了。不管卖啥的，这大冷天在外面站着也挺不容易的，自己是不是?过分了？
陈建民叹了口气。
唉！生活不是爽文，没必要打谁脸。再说围上来的都是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乡，打他们的脸自己心里就真舒坦了？也不见得！
他一直没拿出蘑菇给这些人看，是想等?人再多点?再亮样品，省得一会儿掀一下，车里进的寒气太多，蘑菇冻得快。现在看来，是等不得了，在这儿?耗时间?不值当。
想到这里，他从车厢板的一角伸进手，?飞快地掏出?两朵拳头大小的蘑菇。
韩老三第一个冲过来，一把抢走了陈建民手中的蘑菇。?蘑菇入手微凉、根上还沾着点新鲜的泥土?，嗯？有点儿像锯沫子，反正不管咋说，这玩意儿还真是蘑菇，相当新鲜，都能掐出水来。
靠，自己刚才那话?说得是有点儿过分了。
韩老三默默地自责了两秒钟。
其他十来个人也都呼啦一下围过来，发出一片?惊叹声。
“我天！还真是蘑菇！”
“嘶…这真是土蘑！夏天那会儿进山采过，我还卖了不少钱呢。”
“哎妈呀！不会是见鬼了吧？你们咋整出来的？”
“这要炖个小笨鸡儿啥的……啧！就是?跟白菜片儿炒一下也?好吃啊！”
陈建民笑而不语，保持着?一副和气生财的买卖人?模样。
震惊过后，大伙儿开始关心?最要紧的?问题了：“喂，小伙子，你这蘑菇咋卖？”
陈建民先伸出两根手指，然后又加了一根：“两块三一斤。”
“啥玩意儿？！”韩老三?差点咬到自己舌头?，“你卖金子呢？还两块三？知道两块三能买多少猪肉吗？”
有这钱吃猪肉不香吗？
韩老三的话说完，韩瑶从院里?小跑着出来，拽着他就往家走，嘴里?还非常着急地念叨：“爸！快点儿！吃完饭了快点去粮库！再磨蹭真晚了！”
围观的其他村民也都?咂着嘴、摇着头?散开了。“两块三啊？一斤半肥肉、十来斤白面了……谁家?吃得起这金贵玩意儿啊？”
佟玉兰有点儿傻眼了，小声对陈建民说道：“建民哥，咱们是不是卖太贵了？”
陈建民却摇摇头：“不贵，这价格配得上咱们费的工夫。?只不过，可能是没找对买家。”
正说着话，准备?离开这里的时候，穿戴整齐的韩瑶从小院里跑出来喊住了他们：“等等！大哥，我有事跟你商量！”
陈建民扭头看过去，认出是刚才那个?硬把她爸拖回家那姑娘。她有啥事要跟自己商量？
韩瑶?快步?走到陈建民面前，带着一丝准备上战场一样的决然神色说道：“我能帮你把这些蘑菇?按这个价?卖出去！但我有个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