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三十,除夕。
永宁侯府内灯火彻夜不熄,喧闹中透着一股忙碌的喜庆。祭祖的庄重、午后家宴的喧阗都已过去,此刻已近亥时,府中主要的主子仆从都聚在了颐福堂宽敞温暖的花厅内,准备守岁。
花厅内暖意融融,巨大的黄铜炭盆烧得正旺,驱散了严冬的寒意。厅中布置得喜庆而不失雅致,多宝格上摆着应景的水仙、蜡梅,空气中弥漫着瓜果点心的甜香和淡淡的檀香气息。程夫人穿着绛紫色万寿纹常服,坐在正中的紫檀木嵌螺钿扶手椅上,虽面带倦色,但精神尚可,嘴角含着一丝欣慰的笑意。经历了前番风波,侯府能安稳度过年关,儿子沉冤得雪,家宅安宁,对她而言便是最大的满足。
秦啸坐在程夫人右下首,依旧是一身墨色暗纹锦袍,神色较往日温和,少了几分沙场悍将的凛冽,添了几分居家的沉稳。他偶尔与坐在下首的几位族中长辈和留下守岁的军中下属交谈几句,目光却会不经意地扫过厅内。
陆云晚安静地坐在程夫人左下首稍下的位置,穿着一身海棠红折枝梅花刺绣锦袄,衬得肤色愈发白皙,乌黑的发髻上只簪了一对赤金点翠梅花簪,简约大气。她今日话不多,大多时候只是含笑听着众人说笑,偶尔程夫人问起年夜饭的某道菜式或赏赐安排,她才温言细语地答上几句,举止得体,从容不迫。但若细心观察,便能发现,她手边小几上的茶水,温度总是恰到好处;程夫人偶尔咳嗽一声,她便会适时递上备好的润肺蜜饯;厅中炭火稍旺,她便会示意丫鬟将窗户开一丝缝隙透气。这些细微处的体贴,不着痕迹,却让人倍感舒心。
柳姨娘今日也被允许出席,坐在更远些的角落,穿着一身桃红色百蝶穿花襦裙,妆容精致,却难掩眉宇间的落寞与强颜欢笑。自上次上元节被秦啸当众下面子后,她在府中的地位一落千丈,此刻虽在座,却如同一个尴尬的摆设,无人主动与她搭话。她看着坐在上首、气度从容的陆云晚,再看看连眼神都很少扫过自己的秦啸,心中酸楚嫉恨交加,却又无可奈何,只能死死攥着手中的帕子。
守岁的时光漫长,众人便玩些投壶、拆字谜、击鼓传花等游戏助兴。轮到陆云晚时,她或是对答如流,或是落落大方地表演个小节目,如焚一炉自配的安神香,香气清雅,博得满堂彩;或是用古琴弹奏一曲舒缓的《梅花三弄》,琴音淙淙,意境高远,连不通音律的武将都听得颔首。她展现的才艺,不张扬,不炫技,却底蕴深厚,令人心生好感。
秦啸大多时候只是看着,偶尔在陆云晚表现出色时,唇角会几不可查地微微牵动一下,指尖无意识地在座椅扶手上轻轻一点,仿佛在打着拍子。有一次,丫鬟给众人续茶,不小心将一点茶水溅到了陆云晚的袖口,秦啸的目光立刻扫了过去,眉头微蹙,虽未开口,但那瞬间的冷意让失手的丫鬟吓得脸色发白,连忙跪地请罪。陆云晚却温和地说了声“无妨”,示意她起身。秦啸见状,眉头才缓缓舒展,淡淡瞥了那丫鬟一眼,未再追究。这细微的举动,落入有心人眼中,意味自是不同。
亥时三刻,仆妇们端上热腾腾的、象征“更岁交子”的饺子。用餐时,秦啸的目光掠过餐桌,很自然地将一盘晶莹剔透、馅料是陆云晚偏爱的虾仁笋丁的水晶饺,往她的方向轻轻推了近半尺。这个动作细微至极,仿佛只是无意间的调整,但坐在近处的程夫人和几个精明的嬷嬷却看得分明。程夫人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欣慰,低头喝汤,掩去了唇边的笑意。
子时将近,府外传来零星的爆竹声,预示着新的一年即将到来。花厅内的气氛也达到了高潮。程夫人毕竟年迈,精神不济,由嬷嬷扶着先行回内室歇息了。几位族中长辈和宾客也陆续告退。花厅内只剩下秦啸、陆云晚以及一些年轻些的子弟和仆役。
子时正刻,城中钟鼓楼传来浑厚的钟鸣,紧接着,震耳欲聋的爆竹声从四面八方响起,夜空中炸开绚烂无比的烟花,将整个京城照耀得如同白昼。众人都涌到窗边廊下观看,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陆云晚没有去挤,只是站在花厅通往内院的廊下,仰头望着被烟花照亮的夜空。五彩的光芒在她清丽的侧脸上明明灭灭,眼中映着璀璨的光彩,唇角带着恬淡的微笑。这一刻,她不再是需要步步为营的世子夫人,只是一个欣赏着节日焰火的寻常女子。
秦啸不知何时也走到了廊下,站在她身侧不远处,负手望着夜空。喧闹的爆竹声和欢呼声仿佛成了遥远的背景音。隔着几步的距离,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着,共同沐浴在这辞旧迎新的光华之下。
良久,爆竹声渐歇,烟花也慢慢稀疏下来,夜空重归深邃,只有空气中弥漫的硝烟味证明着方才的盛况。众人意犹未尽地议论着散去,廊下渐渐安静下来。
秦啸转过身,看向陆云晚。陆云晚似有所觉,也收回望向夜空的目光,转向他。廊下灯笼的光线朦胧,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轮廓,他的目光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深邃。
“又一年了。”秦啸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廊下显得低沉而清晰。
“是,侯爷。”陆云晚轻声应道。
一阵寒风吹过,卷起廊下的落叶。陆云晚下意识地拢了拢衣襟。
秦啸沉默片刻,忽然朝她走近了两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拉近,近得陆云晚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松柏气息,能感受到他高大的身影带来的压迫感。她的心不由自主地漏跳了一拍,下意识地想要后退,脚下却像生了根一般。
在四下无人注意的角落,秦啸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微凉的手。他的手掌宽厚而温暖,带着常年握剑留下的薄茧,那温度透过皮肤,直抵心尖,让陆云晚浑身一颤,脸颊瞬间飞红,连耳根都烫了起来。她想抽回手,却被他不容置疑地轻轻握住。
“手这么凉。”他低声说,语气听不出太多情绪,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温柔的责备。
陆云晚垂着眼帘,心跳如擂鼓,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声如蚊蚋:“……不碍事。”
秦啸没有松开手,反而握得更紧了些,目光沉沉地看着她低垂的、微微颤抖的眼睫,继续低声道:“这一年,辛苦你了。”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府里府外,诸多事务,你都打理得很好。”
陆云晚心中一震,抬起头,撞进他深邃的眼眸中。那里面没有了往日的冰冷和审视,而是清晰的认可,甚至……是一丝难以言喻的柔和。
“妾身分内之事,不敢言辛苦。”她努力保持镇定,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秦啸摇了摇头,目光坚定:“不必过谦。你的辛劳与才智,我心中有数。”他顿了顿,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声音更沉,也更清晰地说道,“以前……是我想得左了。日后,府里府外,诸般事宜,我们……一起。”
“我们一起。”
这四个字,如同惊雷,在她耳边炸响。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海誓山盟,却比任何情话都更沉重,更真挚。这是一个承诺,一个认可,更是一种并肩同行的邀约。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需要她仰视和揣摩的永宁侯,而是愿意与她共同面对未来的……夫君。
陆云晚怔怔地望着他,眼中瞬间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汽。所有的谨慎、所有的谋划、所有的委屈与艰辛,在这一刻,仿佛都找到了归宿。她反手轻轻回握了一下他的手,虽然力道很轻,却是一个明确的回应。
“是,侯爷。”她轻声应道,声音虽轻,却异常坚定。
秦啸感受到她微弱的回应,唇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极淡、却真实存在的弧度。他松开手,仿佛刚才那片刻的亲密只是一个幻觉。但他目光中的温度,却并未散去。
“夜深了,回去歇息吧。”他恢复了平日的语气,但其中的温和却显而易见。
“是,侯爷也早些安歇。”陆云晚屈膝行礼,心跳依旧很快。
秦啸点了点头,转身,大步向着前院书房的方向走去,背影挺拔如松,很快消失在灯笼的光影尽头。
陆云晚独自站在廊下,良久,才缓缓抬起手,看着刚才被他握过的地方,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他的温度和触感。夜空中有零星的星子闪烁,寂静的府邸中,新年的气息悄然弥漫。
同心之始,始于这个烟花散尽的除夕夜。未来的路或许依旧漫长,但从此,她不再是独自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