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门，在身后缓缓关闭，隔绝了山羊胡弟子那幸灾乐祸的目光，也将那句“这，还只是刚刚开始”的威胁，一同锁进了这方简陋的洞府。
林默静静地站在黑暗中，没有点亮火球，任由那股陈腐潮湿的气息包裹着自己。他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平静得如同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
然而，在他宽大的袖袍之下，双手却已紧紧握成了拳，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发白。
孙皓！
庶务堂！
好一个“戴罪立功”，好一个“磨练心性”！
这根本不是打压，而是谋杀！
万兽山脉，他虽未去过，但在外门时也曾听闻其凶险。那不是宗门划定的安全试炼区，而是真正与妖兽地盘接壤的血腥丛林。别说他一个炼气五层的新晋弟子，就算是炼气后期的修士，深入其中，稍有不慎，也是十死无生！
而那个七号矿区，被冠以“外围”之名，恐怕也只是相对而言。一个毫无贡献点奖励、还要承担全部责任的强制任务，用脚趾头想，都知道那绝非善地。
孙皓的目的，昭然若揭。
他就是要将自己赶出宗门这个相对安全的“笼子”，扔进那片危机四伏的野外。在那里，自己三个月无法修炼，心神要时刻紧绷，应对随时可能出现的妖兽。时间一长，心力交瘁之下，必然会出现纰漏。
届时，或许都不需要孙皓再派人动手，随便一头一阶后期的妖兽，就能轻易地将自己撕成碎片。
死在任务中，对于宗门而言，不过是核心弟子名录上，一个名字悄然抹去罢了，连一丝波澜都不会激起。
好狠的手段！好毒的心思！
林默缓缓地松开了紧握的拳头，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怒火，在心中燃烧了一瞬，便被他用强大的理智，强行压了下去。他知道，愤怒是这个世界上最无用的情绪，尤其是在面对一个远比自己强大的敌人时。
愤怒，只会让自己的判断出现失误。
他闭上眼，心神沉入识海。那块古朴的道盘，依旧在静静地悬浮着，散发着亘古不变的沧桑气息。
这是他最大的底牌，也是他敢于直面这一切的……唯一依仗。
“既然牌局已经开始，那我……就陪你玩到底。”
林默睁开双眼，黑暗中，他的眸子亮得惊人，再无一丝迷茫与愤怒，只剩下冰冷的平静与决然。
他没有耽搁，立刻转身，拉开石门，朝着宗门中心区域的庶务堂，大步走去。
庶务堂，是内门最繁忙的机构之一。这里人来人往，无数核心弟子在此接取、交付任务，兑换资源，脸上都带着行色匆匆的表情。
林默的到来，并未引起太多关注。一个炼气五层的新人，在这里，实在是太不起眼了。
他径直走到分派任务的柜台前。负责接待的，是一个面容精瘦、眼神中透着几分精明的弟子。他看到林默递过来的身份令牌和那枚黑色任务玉简，眼皮抬了抬，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讥诮。
“哦？原来是林师弟。”那弟子将“师弟”二字咬得极重，“巡守七号矿区？这可是个清闲的好差事啊，恭喜了。”
他的声音不大，但周围几个正在办理业务的弟子，都听到了“七号矿区”这几个字，纷纷投来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目光。显然，这个任务在内门，是“赫赫有名”的。
林默仿佛没有听出他话中的嘲讽，也没有理会周围的目光，只是平静地说道：“师兄，我来办理任务交接手续。另外，我想查阅一下关于七号矿区的所有卷宗，包括地形图、已探明的妖兽种类与习性，以及……历任巡守弟子的任务记录。”
他的要求，合情合理。任何弟子在接取危险任务前，都有权了解任务详情。
“呵，还挺谨慎。”那精瘦弟子嗤笑一声，从柜台下懒洋洋地抽出一张泛黄的、极其简陋的兽皮地图，扔在桌上，“都在这了，自己看吧。”
林默拿起地图，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
这张图，画得极其粗糙，只标注了七号矿区的大致方位，连周围的山川河流都语焉不详，更别提什么妖兽分布了。这哪里是任务地图，分明就是一张催命符！
“师兄，”林默的语气依旧平静，“这张图，似乎太过简略了。按照宗门规定，外出任务，庶务堂应提供尽可能详尽的资料，以确保弟子安全。”
“宗门规定？”精瘦弟子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他靠在椅子上，双手抱胸，用一种看傻子般的眼神看着林默，“林师弟，你第一天进内门吗？规定是死的！七号矿区那种穷乡僻壤，几十年都没人更新资料了，就这么一张图，爱要不要！”
他的态度，嚣张至极，摆明了就是在故意刁难。
林默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将对方那张写满了“你能奈我何”的脸，牢牢记在了心里。
但他没有再争辩。因为他知道，和这种小人物争辩，毫无意义，只会浪费时间。
他收起那张废纸一样的地图，点了点头：“多谢师兄。”
说完，他便要转身离开。
那精瘦弟子见林默就这么“认怂”了，眼中闪过一丝得意，正要再开口嘲讽几句。
然而，林默却并未直接离去，而是走到了庶务堂大厅的另一侧。那里，有一排排巨大的书架，存放着宗门无数年来积累的公开卷宗。
一个须发皆白、昏昏欲睡的老执事，正趴在桌案后打盹。
林默走上前，恭敬地行了一礼，轻轻地将一枚下品灵石，放在了桌案上。
“前辈，弟子林默，想查阅万兽山脉区域，近十年来的所有任务记录，以及相关的妖兽图志。”
那老执事眼皮动了动，瞥了一眼那块灵石，又看了看林默，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他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处处受刁难的新人，非但没有气急败坏，反而如此沉得住气，还懂得用最直接有效的方式来办事。
“嗯，”他懒洋洋地应了一声，指了指身后最角落的一排书架，“‘庚’字架，第三排到第七排，自己找去吧。”
“多谢前辈。”
林默再次行礼，走进了那片积满了灰尘的故纸堆中。
他没有去看那些光鲜亮丽的、记录着弟子们成功猎杀妖兽、满载而归的卷宗。而是专门寻找那些任务失败、弟子失踪或身亡的记录。
冰冷的文字，记录着一个个残酷的故事。
“……内门弟子张涛，炼气七层，于万兽山脉遭遇二阶妖兽铁背苍熊，殒命……”
“……核心弟子李菲，炼气八层，采药时误入黑沼鳄领地，失踪……”
一页页翻过，林默的心，也一点点沉了下去。
终于，他在一本厚厚的、记录着“矿区异动”的卷宗中，找到了关于七号矿区的记录。
记录，不多，但每一条，都触目惊心。
“三年前，巡守弟子王平，炼气六层，上报矿区夜间有异响，疑似有穿山甲类妖兽靠近。一月后，失联，判定为任务中身亡。”
“两年前，巡守弟子赵凯，炼气六层，上报矿洞深处发现不明爪痕，请求宗门支援。庶务堂批复：自行处理。半月后，被发现死于矿洞之外，浑身精血被吸干，死状凄惨。”
“一年前，巡守弟子孙淼，炼气七层，巡守期间，无任何异常上报。一个月期满后，宗门派人接替，发现其洞府人去楼空，至今……下落不明。”
林默的目光，死死地盯住了这三条记录。
三个巡守弟子，三个炼气六层以上的修士，全都死得不明不白！尤其是最后一个，连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就人间蒸发了！
这根本不是意外！
这分明就是一个死亡率高达百分之百的……绝命陷阱！
而更让他感到遍体生寒的是，他在卷宗的末尾，看到了这三名弟子的背景资料。他们无一例外，都是没有靠山的散修弟子，并且，在生前，都曾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与孙皓的兄长，内门排名前十的孙乾，发生过摩擦。
一个彻头彻尾的、利用宗门任务规则来清除异己的阴谋，清晰地呈现在了林默的面前！
庶务堂，早已烂到了根子里。
孙家兄弟，这是要让他，成为第四个冤魂！
林默缓缓地合上了卷宗，将其放回原位。
走出庶务堂的时候，外面阳光正好，但他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只觉得浑身发冷。
那精瘦弟子看到他出来，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在接触到林默眼神的一刹那，将话又咽了回去。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没有愤怒，没有恐惧，甚至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深邃的、宛如万年寒潭般的死寂。在那死寂的深处，仿佛……隐藏着一头择人而噬的凶兽。
精瘦弟子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竟不敢再与之对视。
林默没有再停留，径直离开了庶务堂，前往内门唯一的坊市。
他现在很清楚，自己面对的，不仅仅是未知的妖兽，还有一个在暗中窥伺的、庞大而又恶毒的势力。他必须做好万全的准备。
那一百块中品灵石的奖励，此刻，成了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内门坊市，比他想象的还要繁华。店铺林立，法器、丹药、符箓，应有尽有。
许多弟子看到他，都认出这个在外门小比上一鸣惊人的“天才”，但又从他接取的任务中，嗅到了不同寻常的味道，纷纷投来复杂的目光。
林默对此，视若无睹。
他没有去那些看起来最高档的法器阁，也没有去购买昂贵的、能保命的二阶符箓。
他径直走到了坊市最偏僻的角落，那里，大多是一些出售杂物的摊位。
他在一个售卖各种妖兽材料的摊位前，停了下来。
“老板，‘血腥草’的种子，怎么卖？”他开口问道。
摊主是一个懒洋洋的老者，闻言抬了抬眼皮：“那玩意儿，只能用来吸引低阶嗜血妖兽，除了布陷阱，没什么大用。十块下品灵石，一包。”
“给我来一百包。”林默平静地说道。
老者愣住了，周围几个路过的弟子也愣住了。
一百包？这是要去捅妖兽窝吗？
林默没有理会他们的惊愕，付了灵石，将一百包血腥草种子收入储物袋。
紧接着，他又走到了一个售卖阵法材料的店铺。
“老板，一套最基础的‘迷踪阵’阵盘，外加能维持其运转三个月的灵石，需要多少？”
“基础的‘迷踪阵’？一百块下品灵石就够了。不过那玩意儿，只能困住一阶中期的妖兽，没什么大用……”
“给我来一套。”林默打断了他，“另外，再给我五十张空白的‘庚金符’符纸，以及一瓶‘锐金石’的粉末。”
做完这一切，他储物袋里，那笔丰厚的奖励，已经花去了近半。但他买下的，全都是一些在旁人看来，品阶低下、威力有限、甚至有些莫名其妙的东西。
没有人知道他想做什么。
当夕阳的余晖，将整座七玄门都染成一片金色时，林默独自一人，背着一个简单的行囊，站在了通往山门外的传送阵前。
他的前方，是云雾缭绕、如同巨兽般匍匐的万兽山脉。
他知道，孙皓的人，一定在暗中看着他，等着他走进那个精心布置的坟墓。
他缓缓踏上传送阵，就在光芒亮起的前一刻，他回头，朝着庶务堂的方向，看了一眼。
嘴角，勾起了一抹冰冷而又诡异的弧度。
孙皓，你以为，这是对我的流放吗？
不。
对于一个习惯了在黑暗中行走的猎人而言，你只是……亲手为我打开了牢笼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