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余烬与锋芒
安远镇北门外的厮杀声，直到日头偏西才渐渐平息下来。
黑狼部和沙狐部的联军，在白狼部落骑兵突如其来的背刺和安远新军决死反冲锋的夹击下，彻底崩溃了。丢下了满地的尸体、破损的旗帜和哀鸣的战马，剩下的残兵败将没命地逃回了北方草原。
城墙上下一片狼藉，焦糊味、血腥味和灰泥的土腥气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战争特有的、令人作呕的气息。守城的军民们，无论是新军士卒还是征召的青壮，此刻都瘫坐在血污和尘土里，大口喘着粗气，许多人脸上还残留着厮杀时的狰狞，眼神里却已是一片劫后余生的茫然与疲惫。
民夫们开始默默地清理战场，拾捡还能用的箭矢，将阵亡同袍的遗体小心地抬下城墙，同时毫不留情地将敌人的尸体扔下墙去，堆叠起来准备焚烧，以防瘟疫。
陈小乐在张衙役的护卫下，走下城楼，脚下的台阶黏糊糊的，不知是血还是其他什么。他看到石头带着一群工匠，正紧张地用新烧出来的灰泥，混合着碎石，抢修几处被投石机砸出裂痕的墙段。那灰泥在此时发挥了巨大作用，迅速填补着战争的创伤。
“先生！”石头看到陈小乐，抹了把脸上的黑灰，哑着嗓子说，“这玩意儿……真顶用！要不是它，有几处地方怕是早就被撞开了！”
陈小乐点了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说话。目光扫过那些蜷缩在角落里，身上带伤、眼神却异常明亮的年轻工匠和新兵，心中百感交集。这一仗固然惨烈，但也真正淬炼出了安远镇的脊梁。
熊猛带着一身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从城外回来，甲胄上布满了刀砍箭射的痕迹，走路却依旧虎虎生风。
“大人！撵出去了！至少二十里！宰了不下八百，缴获无算！”他声音嘶哑，却透着扬眉吐气的兴奋，“白狼部那边也咬住不放，追着黑狼部的屁股砍，够他们喝一壶的！”
“弟兄们伤亡如何？”陈小乐更关心这个。
熊猛脸上的兴奋淡去，沉声道：“新军战死五十七，重伤三十余，轻伤几乎人人都有。征召的青壮……死了两百多，伤得更是不计其数。”
陈小乐的心沉了一下，这些都是安远镇最宝贵的青壮劳力，是“公民积分制”未来的基石。他沉默片刻，道：“阵亡将士，无论新军青壮抚恤加倍，由供销社一力承担，务必送到家人手中。受伤的，用最好的药。”
“是！”熊猛郑重应下。
这时，一队骑兵从北方而来，打头的正是白狼部落的巴图。他浑身上下也像是从血池里捞出来一样，但精神亢奋，看到陈小乐，在马上抚胸一礼大声道：“陈大人！我们首领让我带话，此战大胜！黑狼部元气大伤，沙狐部也吓破了胆，至少今年，他们不敢再南下了！首领说，盟约——牢不可破！”
“替我多谢勃帖首领！白狼部的勇士，是我安远镇永远的朋友！”陈小乐朗声回应，这份在血火中验证的盟约，比任何书面文书都来得珍贵。
巴图咧嘴笑了笑拨转马头，带着部下旋风般走了，继续他们的追击。
击退强敌又与盟友的关系更加巩固，这本该是尽情欢庆的时刻，但陈小乐却敏锐地感觉到，一道无形的裂痕，正在安远镇内部悄然蔓延。
那些在城头血战的新军和青壮，看他的眼神充满了狂热与信赖。而一些在东西两翼“观战”的边军士卒，眼神则复杂得多，有敬畏，有疏离，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
傍晚将军府派人来请，说是为犒劳将士，也为感谢判官衙署守城之功，设下宴席。
宴席设在将军府的正堂，比起以往气氛热烈了许多，推杯换盏，喧闹异常。李崇山坐在主位，脸上带着笑容，频频举杯。不少边军将领也纷纷向陈小乐和熊猛敬酒，说着“年少有为”、“守城有功”的场面话。
酒过三巡，李崇山端着酒杯，踱到陈小乐身边，看似随意地低声道：“陈判官，此战你与你那新军，居功至伟啊。真是让老夫……刮目相看。”
陈小乐谦逊道：“全赖将军坐镇指挥，将士用命，下官不过是尽了本分。”
“本分？”李崇山呵呵一笑，声音压得更低，“你那新军，怕是不止五百之数了吧？还有那守城的‘灰泥’，可是好东西啊……若能用于边镇所有关隘，乃是大功一件。”
陈小乐心中冷笑，知道这是要伸手要好处，同时也是在试探他的底线。
“将军明鉴，新军皆是安远子弟，为保家园而战，人数多寡，皆是情势所迫。至于灰泥，工艺尚不成熟，匠作营人手有限，恐难供应全军。待日后稳定，定为将军效劳。”他滴水不漏地挡了回去，既点明了新军的“自卫”性质，又保留了灰泥的技术主导权。
李崇山目光闪烁了一下，拍了拍陈小乐的肩膀，没再说什么，转身又去和其他将领应酬了。
宴席散后，陈小乐和熊猛走在回衙署的路上，夜风一吹，酒意散了大半。
“大人，李崇山那老小子，话里有话啊。”熊猛闷声道。
“他感觉到了威胁。”陈小乐语气平静，“以前我们只是在他默许下小打小闹，现在我们有了能击退数千胡骑的实力，有了加固城防的神物，还有了草原上的强援，他已经无法像以前那样掌控我们了。”
“那咱们怎么办？”
“不怎么办。”陈小乐看着夜空中的寒星，“大势在我们这边，接下来我们要做的，就是借着大胜的威望，把‘公民积分’和供销社，彻底在安远镇推行下去。要把这次参战、负伤、阵亡的家庭，牢牢绑在我们的战车上。要让所有人都看清楚，跟着我们，才有活路，才有前途！”
他的声音在清冷的夜风中格外清晰：“李崇山如果聪明，就该学会合作，如果他非要挡路……”陈小乐没有说下去，但那股冰冷的决意，让身旁的熊猛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这一仗打退了外敌，也打出了安远镇内部新的格局。旧的平衡已被打破，新的秩序，将在战火的余烬中，由最锋利的力量来书写。
回到衙署，赵顺还在灯下核算着今日的损失与缴获。见陈小乐回来，他递上一封密信。
“大人，清河来的，苏掌柜的亲笔。”
陈小乐精神一振，立刻拆开。信中的内容，却让他的眉头微微皱起。苏小小说，周家果然借安远战事发力，在州府大肆宣扬他“擅启边衅”、“结交胡虏”、“拥兵自重”，弹劾的奏章恐怕已经递往京城。她已动用关系尽力周旋，但形势不容乐观，让他务必小心。
外部的军事威胁暂解，内部的倾轧和来自更高层面的政治风暴，却已悄然降临。
陈小乐将信纸在烛火上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
他知道，安远镇的舞台，还是太小了。是时候，把目光投向更广阔的天地，以及那旋涡中心的——京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