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的路,比上山时更显漫长。
一根粗实的木杠子,一头是陈放,一头是韩老蔫,中间吊着只百十来斤的狍子,分量沉甸甸地压在各自肩上。
陈放走在前面,脚步踩在雪地里,发出富有节奏的“咯吱”声。
韩老蔫跟在后面,脚步却乱了。
他心里的那股子翻江倒海,比身上的疲惫还要折磨千百倍。
他的眼角余光,总是不受控制地瞟向前面那个清瘦的背影,又扫过跟在陈放脚边那几只步履轻松的土狗。
自己的黑风和追云,两条纯种好狗,此刻蔫头耷脑地坠在最后头。
再看人家的狗,特别是那只叫黑煞的,走得四平八稳,时不时还拿它那颗大脑袋去蹭陈放的裤腿,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咕噜”声。
韩老蔫一路上嘴唇动了好几次,想开口问点什么,可话到嘴边又给生生咽了回去。
他这张老脸,今天算是彻底丢在山里了,再开口,就是自己捡起来往脚底下踩。
这股子沉默的压力,比肩上扛着的半头狍子要重得多。
临近村口,那股子熟悉的喧闹声顺着风飘了过来。
在山里猫了一上午,冻得鼻涕直流的村民们还没散,正三五成群地缩着脖子,跺着脚,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闲篇。
“我看悬,这都快晌午了,东边就响了几声狗叫,后来就没动静了。”
“肯定是跟丢了呗,那狍子跑起来跟飞似的。”
“那陈知青那边,更是一点声都没有,指不定在哪条山沟里转圈呢。”
赵卫东揣着手,嘴里哈出的白气最浓,嗓门也最大。
“我就说他是在装神弄鬼!”
“打猎能是耍嘴皮子的事?”
“等着吧,等会儿就该空着手,灰溜溜地滚回来了!”
他话音刚落,一个眼尖的后生突然指着西北边的山口。
“快看!”
“那是不是有人回来了?”
所有人的脖子“刷”地一下,全拧了过去。
只见两个身影,一前一后,从林子里走了出来,肩上还扛着个沉甸甸的长条玩意儿。
“是韩大爷!他回来了!”
“扛着东西呢!是猎物!”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嗡的一声,所有人都朝村口涌了过去。
“我就说嘛!还得是韩大爷!”
“我就知道那姓陈的白给!”
赵卫东脸上的得意还没来得及完全绽放,就整个僵在了那里。
因为他看清了。
走在前面的,不是韩老蔫。
是那个他最看不顺眼的陈放!
而韩老蔫,那个老猎人,正一脸灰败地跟在后头,扛着杠子的另一头,背都驼了。
两人中间,一只肥硕的狍子随着他们的脚步一晃一晃,褐色的皮毛在阳光下格外显眼。
整个村口,刚刚还喧闹得像个菜市场,此刻却落针可闻。
村民们脸上的表情,就跟大白天见了鬼一样,一个个张着嘴,眼睛瞪得溜圆,喉咙里像是被塞了一把雪,半天发不出丁点声音。
这……这是怎么回事?
赢的……是那个城里来的白净娃子?
赵卫东的脸,由红转青,又由青转白,比戏台上的变脸还快。
他下意识地尖着嗓子喊出来:“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肯定是走了狗屎运,那傻狍子自个儿撞树上了!”
这话声音尖利,在死寂的村口格外清晰。
不少人听见了,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仿佛只有这个理由才能让他们接受眼前这荒唐的一幕。
“对,肯定是运气!”
“那小子细皮嫩肉的,哪有那本事!”
陈放和韩老蔫走到人群中央,把狍子从肩上卸了下来,“砰”的一声扔在雪地上。
陈放拍了拍身上的土,什么也没说,只是吹了声极轻的口哨。
那五只刚才还散在周围的狗,立刻像收到了无声的命令。
黑煞和雷达一左一右,护在陈放身边。
幽灵、追风、踏雪则在三米开外,呈一个半圆形散开,坐得笔直,神情警惕。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半点多余的动作。
这纪律严明的阵仗,和旁边趴在地上累成死狗的黑风、追云,形成了鲜明刺眼的对比。
村民们看着那五条土狗,眼神里除了惊奇,又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敬畏。
这狗,邪性!
“咳!”
大队书记王长贵拨开人群,走了过来。
他吧嗒着旱烟,烟锅里的火星一明一暗,映着他那张布满沟壑的脸。
他没看陈放,也没看那头狍子,而是死死盯着韩老蔫。
“老韩,咋回事?”
所有人的耳朵都竖了起来。
韩老蔫的脸皮剧烈地抽动了一下,那张老脸在众目睽睽之下,涨成了酱紫色。
他沉默了半晌,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
“我输了。”
他顿了顿,声音沙哑得不像话。
“输得……心服口服。”
轰!
人群彻底炸了。
“啥?韩大爷输了?”
“咋可能!他可是咱这十里八乡最好的猎人!”
“让一个城里娃子给赢了?我咋就不信呢!”
韩老蔫听着周围的议论,脸上火辣辣的。
他猛地抬起头,环视一圈,用尽力气吼了一声。
“都他娘的别吵吵!”
全场瞬间安静下来。
“人家陈知青,凭着脑子和这几条狗,就把狍子拿下了!”
他的手指头,哆哆嗦嗦地指向天空。
“人家算准了风向,算准了狍子跑的路,就在上风口等着!”
“是我!是我韩老蔫没本事,跟个傻子一样,咋咋呼呼地把狍子亲手给人家赶过去的!”
村民们彻底懵了。
打猎还算风向?
这听着怎么跟说书先生讲的诸葛亮借东风一样玄乎?
陈放对这一切充耳不闻。
他蹲下身,从腰间抽出一把剥皮小刀。
那把剥皮小刀在陈放手里,动了起来。
村民们眼睁睁看着,那薄薄的刀尖在狍子后腿的踝关节处轻轻一旋,手腕一抖。
整张皮就像被解开了扣子,顺着力道被整齐地划开一道长线。
他的手很稳,动作不见半分迟疑。
刀锋所到之处,皮肉应声分离,露出雪白的脂肪层和暗红色的肌肉纹理,整个过程几乎没沾染多少血污。
那架势,那手法,根本不像个第一次摸到猎物的生手。
不少村民都看呆了。
他们只知道打猎,打回来就乱刀分肉,哪见过这么讲究的分割手法。
韩老蔫看着陈放的动作,心里最后那点不甘也烟消云散了。
这小子下刀的位置,全都是皮肉筋膜最薄弱的连接处,使的都是巧劲,不见半分蛮力。
人家不光赢在脑子上,这手上的功夫,也比自己强。
没多大会儿,一张完整的狍子皮就被剥了下来,平铺在干净的雪地上,皮板上干干净净,几乎没挂一点碎肉。
光这张皮子,拿到县里供销社,就够换回一沓崭新的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