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过崖的风,千年如一日地冰冷刺骨。
它刮过光秃秃的崖壁,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像是无数被囚禁于此的孤魂在哭泣。罡风卷起地上的砂石,打在沈清辞污浊的道袍上,发出噗噗的闷响。
他盘坐在那里,如同一尊被岁月遗忘的石像,对外界的一切都毫无反应。
直到那道来自域外的、冰冷的“清除”指令,像一根无形的毒刺,悍然扎入他混沌的识海。
“轰——”
世界,在刹那间崩塌。
不是幻境的崩塌,不是道心的破碎,而是一种更彻底的、从存在意义上的否定。
他曾是天衍宗最耀眼的新星,是世人敬仰的清冷仙尊,是天道钦定的天命之子。后来,他成了一个笑话,一个疯子,一个连自己是谁都记不清的废物。但即便如此,在他那片浑噩的意识最深处,依旧埋藏着最后一丝微弱的火种——复仇的希望。
他将一切都押在了那些自称为“虚空掠食者”的域外神明身上。他献上自己的一切,引狼入室,只为换取足以碾碎叶染的力量。他以为自己是与虎谋皮的枭雄,是忍辱负重的合作者。
直到此刻,他才明白。
他连棋子都算不上。
他只是一块用过即弃的、沾满了污秽的抹布。
被抛弃了。
这个认知,比万剑穿心更痛,比神魂撕裂更绝望。它像一柄烧红的铁钳,将他最后一丝名为“尊严”的残渣,从灵魂深处狠狠地剜了出来。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终于从沈清辞的喉咙深处挤了出来。他猛地抱住头,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枯瘦的手指深深地抠进头皮,仿佛要将自己的头颅生生抓爆。
无边的绝望,化作最精纯的毒药,瞬间淹没了他仅存的理智。
也就在这极致的黑暗之中,另一股一直被压抑、被遗忘的力量,被这剧毒彻底引爆。
那是天道曾赋予他的气运。
是这个世界曾经给予他的、最丰厚的馈赠。
一缕缕金色的、代表着秩序与天命的丝线,从他枯竭的灵台深处浮现。它们本该是神圣的、光明的,此刻却被那股浓烈到化不开的怨毒与绝望所污染。
与此同时,那股被掠食者抛弃后残留下的、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灰色邪气,也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金色与灰色,两股性质截然相反的极端力量,在他那早已破碎不堪的识海中,轰然相撞。
没有预想中的湮灭,而是一种更加诡异、更加恐怖的吞噬与共生。
金色的气运,为灰色的邪气提供了“合法”的根基,让它不再是无根的浮萍。灰色的邪气,则为金色的气运注入了“毁灭”的意志,让它不再是空洞的规则。
神圣与堕落,秩序与混乱,天命与魔心……
在他的体内,开始以一种扭曲到极致的方式,强行融合。
“呃……”
难以言喻的剧痛,让他蜷缩在地上,身体如同一只被投入烈火的虫豸,不住地痉挛。他的皮肤之下,仿佛有无数条光虫与黑蛇在疯狂地游走、撕咬。
一半的脸颊,浮现出玄奥而神圣的金色符文,散发着令人心生敬畏的威严气息。
另一半的脸颊,则爬满了狰狞扭曲的黑色魔纹,每一道纹路都仿佛连接着最深沉的炼狱。
他紧闭的双眼猛然睁开。
左眼,化作了纯粹的、不含一丝杂质的灿烂金色,其中倒映着天地法则的运转,威严而冷漠,如同高高在上的神只。
右眼,则变成了深不见底的、疯狂旋转的漆黑漩涡,其中充满了毁灭、贪婪与疯狂,仿佛能吞噬一切注视它的生灵。
一神,一魔。
两种截然不同的视角,让他眼中的世界,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光怪陆离的姿态。
风,不再是单纯的气流,而是法则的低语。
岩石,不再是死物,而是构成世界的基本粒子。
远处巡山弟子身上微弱的灵力波动,在他眼中,清晰得如同黑夜里的火炬,甚至能看清那灵力运转的每一个节点,每一个破绽。
记忆的碎片,也在这剧变中,被重新拼接、组合。
万妖窟前,那个女人踩着妖王的尸骨,对着他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
炼丹房外,她哭得梨花带雨,却让柳如烟身败名裂。
宗门大比上,她眼中闪过一丝他从未见过的、属于魔尊的冷冽,一招便将对手秒杀。
虚空裂缝……合作者……
“叶……染……”
他从地上,缓缓地,一寸寸地,站了起来。
这个名字,从他喉咙里吐出,不再沙哑,不再艰难,而是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金属摩擦般的质感。
他想起来了。
他什么都想起来了。
那个女人,那个夺走了他一切的变数。那个用最无辜的表情,将他从云端推入深渊的罪魁祸首。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左手手背上,金色的符文若隐若现,五指握拢,周遭的罡风都仿佛变得温顺,隐隐有被掌控的趋势。
右手手背上,黑色的魔纹如活物般缓缓蠕动,五指张开,脚下坚硬的岩石地面,无声无息地被腐蚀出一个漆黑的、不断冒着黑气的小坑。
他忽然笑了。
起初是低沉的、压抑的闷笑,仿佛喉咙里卡着一口浓痰。
渐渐地,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疯狂,最终化作响彻整个思过崖的、癫狂而刺耳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着,笑着,那只金色的眼睛里流下了滚烫的泪水,而那只黑色的眼睛里,却只有愈发浓烈的、冰冷的疯狂。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所谓正道,不过是虚伪的枷锁。
所谓天命,不过是可笑的谎言。
他遵循规则,他恪守道心,换来的却是被抛弃,被玩弄,被当成一个笑话。
而那个女人,那个彻头彻尾的邪魔,却能肆意妄为,夺走他的一切,站上三界的顶端。
凭什么?
这个世界,错了。
规则,错了。
既然如此,那便由他来,亲手将这一切,全部纠正。
不,是毁灭。
然后,再创造一个只属于他的、全新的世界。
笑声戛然而止。
沈清辞抬起头,目光越过思过崖的边缘,投向了山下那片广阔的天地。他的眼神,不再有丝毫的疯癫与迷茫,只剩下一种如寒冰般冷静的、彻骨的恶意。
他不再是天衍宗的沈清辞。
也不再是那个被天道选中的沈清-辞。
他,是一个从绝望的灰烬中,浴火重生的……全新的存在。
“哗啦——”
一声轻响。
束缚在他脚踝上、由万年寒铁铸造的锁链,在接触到他身上逸散出的那一丝灰色邪气后,竟像是被岁月侵蚀了万年,无声无息地腐朽、断裂,化作一地铁屑。
困住他肉身的枷锁,破了。
而困住他心灵的枷锁,早已在他决定堕落的那一刻,便不复存在。
他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早已看不出本来颜色的道袍,动作从容,仿佛不是一个阶下囚,而是一位即将登基的君王。
他没有立刻离开。
他只是站在崖边,静静地看着远方。
他在等。
等风,也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他不会再像以前那样,愚蠢地冲到叶染面前,叫嚣着复仇。
他要像一条毒蛇,潜伏在最深的黑暗里,耐心地、一点点地,吐出自己的毒液。他要污染这个世界,他要让叶染珍视的一切,都在她面前腐烂、发臭。他要让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建立的秩序,被他一手摧毁。
他要让她,也尝一尝那种无能为力、坠入无边深渊的绝望滋味。
这,才是真正的复仇。
这,才有趣。
远处的天边,一队负责巡山的内门弟子御剑飞来,他们的说笑声,隐隐顺着风,传到了崖顶。
“听说了吗?万妖窟那边好像又出事了,灰牙妖王不知道发什么疯,居然敢跟叶师叔和那位龙帝叫板。”
“活腻了吧?叶师叔那是什么人物,动动手指头就能把他碾死。”
“就是,也不看看是谁把他扶上去的,真是个白眼狼……”
沈清辞听着这些议论,脸上缓缓勾起一个诡异的、令人不寒而栗的微笑。
他侧过头,那只纯金色的眼瞳与那只漆黑的漩涡之眼,同时望向了那队越来越近的巡山弟子。
在他的视野里,那些鲜活的生命,都变成了一团团散发着诱人气息的、可以被随意拿捏的能量。
多好的……开胃菜啊。
“叶染……”他轻声呢喃,声音温柔得像情人间的低语,却又带着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意,“游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