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的那场谈话,像一颗石子,在赵安禾心里投下了经久不散的涟漪。而对苏浅月而言,那只是一个开始。
三日后,大雍王朝最高学府——皇家学院,迎来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震动。
这一日,正是经义大课。数百名皇亲贵胄、世家子弟端坐于明伦堂内,跟着白发苍苍的大儒刘夫子,摇头晃脑地诵读《尚书》。阳光透过高大的格窗,照在他们精致的衣袍和一丝不苟的发冠上,一切都显得那么庄重、典雅,也透着一股与人间烟火隔绝的陈腐气息。
“……故君子以俭德辟难,不可荣以禄……”
刘夫子的声音抑扬顿挫,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堂下,大多数学子都在跟着吟诵,但眼神却早已飘散,有的在琢磨下午去哪家酒楼听曲,有的在暗暗比对着彼此腰间的玉佩。
新帝赵念月坐在最前排,他听得最为认真,朱笔在书页上圈点,眉宇间是少年人少有的专注。
就在这时,两道身影出现在了明伦堂门口,逆着光,看不清面容,却让整个大堂瞬间安静下来。
是太后苏浅月,和监国公主赵安禾。
刘夫子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停下讲授,率领众学子起身行礼:“臣等参见太后娘娘,公主殿下。”
“刘夫子免礼,诸位学子也请坐。”苏浅月的声音很温和,她没有走向主位,而是缓步走到赵念月身旁,拿起他面前的书,看了一眼上面的朱批。
“母后。”赵念月有些意外。
苏浅月点点头,目光转向刘夫子:“方才听夫子讲‘君子以俭德辟难’,本宫有个疑问,想请教夫子。”
刘夫子躬身道:“太后娘娘请讲,臣不敢当。”
“若南地大旱,饿殍遍野,朝廷拨下的赈灾粮,却被地方官吏与山中悍匪勾结,层层克扣,尽数私吞。百姓易子而食,怨声载道。请问夫子,此时,君子当如何‘辟难’?”
这个问题,像一块冰,猝不及防地砸进了温吞的课堂。
刘夫子愣住了。他张了张嘴,下意识地回答:“当……当以仁德教化,晓以大义,令其悔改……”
“若教化无用,大义难动其贪心呢?”苏浅月追问。
“这……这便需朝廷派遣钦差,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钦差远在京城,从奏报到抵达,需一月之久。悍匪盘踞深山,地势险要,官兵不熟地形,屡剿屡败。地方官吏早已串通一气,结成铁板。等钦差查明真相,南地百姓恐怕已无一活口。”
苏浅月的声音依旧平静,可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锋利的刀,将刘夫子那套“仁义道德”的说辞,剖得体无完肤。
刘夫子额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执掌皇家学院数十年,从未被如此诘问过。他只能躬着身子,讷讷道:“太后娘娘深谋远虑,臣……臣愚钝。”
苏浅月没有再看他,而是将目光投向堂下数百名未来将要支撑起大雍朝堂的年轻面孔。
“你们呢?你们觉得该怎么办?”
一片死寂。
这些平日里引经据典、口若悬河的世家子弟,此刻竟无一人能答。他们熟读圣贤书,却不知如何救活一个饥饿的灾民。
苏浅月心中轻叹一声,这便是她今日此行的目的。
她走到大堂中央,环视众人,缓缓开口:“盐州崔家一案,想必你们都听说了。太子殿下,也就是你们的陛下,在盐州斩断了一只盘踞地方二十年的黑手。他靠的,不是坐在书斋里空谈仁义,而是靠着对地方势力的洞察,靠着调动驻军的雷霆手段,靠着对民情的体察和对律法的活用。”
“而就在京城,”她的目光转向赵安禾,“安禾公主,从一个看似寻常的病患身上,窥破了一桩能动摇国本的军国阴谋。她靠的,不仅仅是医术,更是从细微症状中,推断出其背后险恶用心的敏锐。”
她停顿了一下,给众人消化的时间。
“本宫今日来此,不是要质疑圣贤之言。而是要告诉你们,书本里的道理,要与这世间的真实结合起来,才叫学问。一个未来的君主,未来的栋梁,若只知子曰诗云,不知兵法谋略;只知朝堂礼仪,不知稼穑艰难;只知道德文章,不知人心诡诈——那他不是栋梁,他只是一块好看的朽木,风雨一来,顷刻便会腐烂倒塌。”
这番话,振聋发聩。
赵念月站起身,对着苏浅月深深一揖:“母后教诲,儿臣受教。请母后示下,我等当如何改进?”
苏浅月要的,就是他这句话。
“从今日起,皇家学院的课程,要改。”
此言一出,刘夫子脸色大变,他身后几位老博士也纷纷变了脸色。
“太后娘娘三思!”刘夫子急道,“皇家学院课程,乃是祖宗之法,传承数百年,岂能轻易更动?文武分途,各司其职,方是治国正道。若让皇子龙孙舞刀弄枪,岂不……岂不有失体统,玩物丧志?”
“玩物丧志?”苏浅月笑了,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刘夫子觉得,江山社稷是玩物吗?当敌人用淬了毒的刀架在脖子上时,是靠一篇锦绣文章去挡,还是靠手中的剑去搏命?”
她上前一步,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本宫今日便将话放在这里。大雍的储君,未来的天子,他不仅要会批阅奏折,还要能看懂沙盘阵图;他不仅要懂帝王心术,还要知道一亩地能产多少粮食。他可以不是用兵如神的将军,但他必须知道将军为何而战,为何会败!”
“所以,皇家学院,必须增设三门课。”
“第一,‘军略推演’。由忠勇军副将林夫人亲自授课,每月一次,以真实战例进行沙盘推演。”
林夫人?一个女将军来教导皇子们兵法?刘夫子的胡子都气得翘了起来。
“第二,‘农桑实务’。所有学子,不论出身,每年需在京郊皇家农庄劳作一月,亲手插秧、收割。谁的田地产量最高,谁的年终考评便可记上一个‘优’字。”
让这些金尊玉贵的公子哥去种地?堂下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
“第三,‘案例研判’。由刑部和大理寺协同,将近年卷宗整理成册,作为教材。你们要学的,是如何从一桩看似普通的命案里,揪出背后隐藏的利益链条。”
苏浅月说完,看了一眼赵安禾:“此外,雍华女学中品学兼优者,将与皇家学院学子一同修习‘案例研判’与新设的‘政务策论’课。安禾,你除了医术,还要主修军中疫病防治与毒理辨析。”
这已经不是改革了,这是颠覆。
它不仅打破了文武的壁垒,还打破了男女的壁垒。
刘夫子气得浑身发抖,正要以头抢地,死谏到底,却见新帝赵念月走上前,清朗而坚定的声音响彻整个明伦堂。
“母后所言,深合朕心。传朕旨意,皇家学院课程改革,即刻推行,不得有误。若有阳奉阴违,或以祖宗之法为名阻挠者,以动摇国本论处!”
少年天子的话,掷地有声,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刘夫子和他身后的老臣们,瞬间面如死灰。他们知道,太后与皇帝联手,此事已再无转圜的余地。
一场雷厉风行的改革,就这样在皇家学院拉开了序幕。
七日后,京郊,皇家农庄。
初秋的田野,一片金黄。一群身着华服的少年,手里拿着崭新的锄头和镰刀,站在田埂上,面面相觑,脸上的表情比吃了黄连还苦。
不远处的高坡上,林夫人一身戎装,按剑而立,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底下那群东倒西歪的“新兵”。她身旁,是几位被强拉来“观摩”的朝中老臣。
一个养尊处优的侯府小公子,小心翼翼地挥起锄头,没挖到土,反倒刨起了一大块泥巴,甩了自己一脸。
“哈哈哈……”周围响起一阵哄笑。
“笑什么!”林夫人的声音如冰,“连锄头都拿不稳,还指望你们拿稳笔杆,治理天下?所有人,绕田跑十圈!跑不完的,今日没有午饭!”
哀嚎声四起。
高坡的凉亭里,几位老臣看着这乱糟糟的一幕,脸色铁青。
“胡闹!简直是胡闹!”一位姓周的御史气得捶着栏杆,“让未来的宰辅之才,与泥腿子为伍,成何体统!”
另一位礼部侍郎则忧心忡忡地望着远方,低声道:“太后此举,过于激进。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如今强行揉捏,只怕会适得其反。长此以往,朝纲将乱,国本……堪忧啊。”
风拂过他的衣袍,将那句“国本堪忧”吹散在田野间。
而田埂上,赵念月没有丝毫犹豫,第一个带头跑了起来。他的动作算不上矫健,甚至有些笨拙,但他跑得很稳,一步一个脚印。
看着新帝都身先士卒,那些抱怨的世家子弟,也只能咬着牙,跟了上去。
苏浅月站在坤宁宫最高的摘星楼上,用千里镜望着京郊那片热闹的田野,唇边露出一抹极淡的笑意。
她知道,这只是第一步。那些盘根错节的旧势力,绝不会善罢甘休。
一场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