撤离三小时后,市郊临时数据中心。
墙角的服务器阵列低沉嗡鸣,蓝光在黑暗中规律闪烁。
监控室只开了一盏应急灯,昏黄的光晕落在陆昭脸上。
他坐在主控台前,双手交叠抵住眉心,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
画面定格在护士长最后那一帧——轮椅上枯槁的身影,灰白的头发贴在额角,嘴唇微启,说出那句“你父亲……不是你们以为的那样”。
他已经将这段视频慢放七次,逐帧分析口型与声波频率。
没有变调,没有干扰源,没有外界诱导的可能。
她是真的想说这句话,且唯有这句话。
陆昭的手指缓缓滑动,调出十年前翻拍的父亲遗物照片——一张泛黄的合影。
背景是青山精神病院尚未荒废时的模样:走廊整洁,玻璃透亮,一群穿白大褂的研究人员站成两排。
父亲站在中央,胸前别着铭牌:“红眼计划·L7项目主管”。
那时他以为那是荣誉的象征,是他继承使命的理由。
现在看去,却像一道封印,一道将真相牢牢锁死的咒语。
门被轻轻推开,沈清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杯热咖啡。
她没说话,只是把杯子放在桌沿,杯底与桌面接触时发出轻微的一声“嗒”,像是在寂静中投下一颗石子。
“你还相信他是英雄吗?”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
陆昭没有抬头。
他的目光仍停在两张画面上——一边是父亲年轻时坚定的眼神,一边是护士长临终前浑浊却清醒的凝视。
“我不知道。”他低声说,“但我不能再靠‘相信’活着了。”
他将U盘插入接口,输入三级密码,启动数据导入程序。
加密分区开启的瞬间,屏幕上跳出数十个文件夹,命名全是代号:【t-7-beta】、【G9级反应记录】、【意识覆写日志】……每一个都像是通往深渊的入口。
他必须确认更多证据。
不能让一句话击溃十年信仰,也不能因执念而错过真相。
就在这时,耳机里传来小林的声音:“陆昭,我比对完了那段1998年的会议录音。”
陆昭戴上耳机,屏息静听。
降噪处理后的音频清晰可辨——陆振华的声音沉稳有力:“人性中的软弱、贪婪和非理性,是社会秩序最大的威胁……‘红眼计划’必须存在。”
但小林的重点不在这里。
“注意背景音。”他说,“用频谱分析仪剥离后发现,有一段持续的低频节拍,每1.7秒一次,稳定得不像自然环境音。”
陆昭瞳孔一缩。
1.7秒——正是“心理共振系统”初始频率的触发周期。
该系统通过特定声波刺激颞叶,诱发目标情绪波动,常用于精神控制实验前期测试。
这说明什么?
说明这场会议,根本不是普通讨论。而是一场现场实验。
“更奇怪的是这个。”小林继续道,音频中突然插入一段极细微的敲击声,断续而有规律。
“摩斯密码。”陆昭几乎立刻反应过来。
“b-E-t-A……t-w-o……S-U-b-m-I-S-S-I-o-N……”小林解码完毕,声音发紧,“有人在回应你父亲的话——同意执行第二阶段臣服协议。”
房间里温度仿佛骤降。
陆昭的手指猛地按在回放键上,一遍遍重听。
那个隐藏在话语缝隙中的敲击声,如同毒蛇般悄然潜行。
而在那段录音结束的瞬间,他还捕捉到一丝极短的摩擦音——像是笔尖快速划过纸面。
他立即调取旧档案库的访问权限,命令小林反向追踪所有与“红眼计划”相关的伦理审查文件。
十分钟后,一份标记为【已删除|归档失败】的pdF被恢复出来。
《意识干预伦理审查记录·第一批次》。
签名栏中,赫然写着两个名字。
第一个是陆振华,职务:项目主管。
第二个,是沈秀兰——女主母亲,职称:神经行为学顾问,批注栏手写体清晰可见:
“强烈反对人体实验。风险不可控,伦理底线已破。若执意推进,我将向监察委员会提交实名举报。”
沈清看到这一行字时,手指微微颤抖了一下。
陆昭却已经明白了什么。
当年不只是父亲在主导实验。
那是一个由警方高层、医学专家与政府暗线共同推动的秘密行动。
而沈秀兰,正是因为试图揭发,才成了必须清除的“意外变量”。
她的死,从来就不是简单的报复。
而是灭口。
夜更深了。
其他人陆续离开,只剩陆昭独自留在监控室。
他调出“残存体A”的脑波图谱,那是他在地下实验室共情时同步记录的数据流。
绿色曲线在屏幕上起伏,记录着对方杏仁核的剧烈波动。
但在某一段——就在他植入伪造记忆的那一刻——图谱出现了异常。
一段高频振荡波,突然叠加在原有的“记忆锚定波段”之上,频率高达42.8hz,远超正常催眠诱导范围。
更具侵略性。
而当他将自己的情绪数据并轨对比时,震惊地发现:在同一时间点,他自己大脑释放出一段完全反相的同频波。
正负抵消。
短暂压制了“残存体A”的痛苦记忆。
这不是被动感应。
这是主动覆盖。
陆昭靠在椅背上,闭上眼,冷汗顺着脊背滑落。
他一直以为自己的能力来自对父亲案件的执念,是对犯罪心理的极致剖析。
但现在他意识到,这种能在极端情绪中读取、甚至改写他人心理状态的能力,并非继承自父亲的技术遗产。
而是长期高压破案下,大脑为了对抗一次次逼近崩溃边缘的情绪冲击,自发演化出的反击机制。
就像伤口结痂,他的精神也在一次次撕裂中长出了新的组织——一种能穿透他人意识防线的武器。
他睁开眼,望向屏幕深处,仿佛看见无数看不见的丝线,在城市上空交错缠绕,连接着过去与现在,操控者与被操控者。
而他,正站在那根最细、最危险的线上。
手机忽然震动。
是一条新消息提示。
陆昭点开,是医院方面的系统通知:
【患者:护士长(无名氏),于今日凌晨3:17短暂恢复意识,持续约五分钟。
期间有语言活动,已录音存档。】
他立即连线医院数据库,调取音频。
播放键按下。
沙哑、断续,带着濒死气息的声音从扬声器传出:
“L7……不是编号……”
停顿两秒,像是耗尽最后一丝力气。
“是钥匙。”
话音落下,监护仪发出平直的蜂鸣。
陆昭僵坐在原地,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忽明忽暗。
他缓缓坐直身体,指尖轻轻敲击桌面,节奏精准——1.7秒一次。
如同回应某个遥远的信号。
监控室内,无声的风暴正在酝酿。 晨光透过监控室百叶窗的缝隙,在地板上切割出一道道斑驳的影。
空气里仍残留着昨夜电流与冷汗交织的气息,服务器的蓝光还在闪烁。
陆昭没有离开。
他坐在原位,手指还停留在桌面上,保持着那诡异的1.7秒节奏——仿佛他的身体已经记住了那个频率,如同心脏跳动般自然。
屏幕上的脑波图谱尚未关闭,那条反相叠加的高频振荡线,仍在视网膜后灼烧。
他不是在等天亮,而是在等一个答案。
门再次被推开时,沈清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她穿着深灰风衣,发梢微湿,显然是冒雨而来。
手中文件夹边缘已被雨水浸染泛黄,但她握得极稳。
“护士长……死了。”她低声说,声音冷静得近乎机械,“但她在恢复意识的五分钟里,说了那句话——‘L7不是编号,是钥匙。’”
陆昭缓缓抬头,目光从屏幕移向她的眼睛。
没有惊讶,没有悲痛,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确认。
“我们一直理解错了。”他说,嗓音沙哑却清晰,“L7从来就不是人的代号。它是启动系统的密钥。”
沈清将文件夹放在桌上,翻开。
里面是连夜调取的青山医院原始建筑图纸扫描件,边缘模糊,墨迹褪色。
她用红笔圈出一处细节:在地下室负三层的角落,一条独立电路分支延伸而出,标注为【备用电源·L7回路】,其终点并未连接任何已知房间。
“这个系统不接入主电网。”她说,“它有自己的变压器和生物识别锁。断电测试记录显示,即便全院停电,L7回路仍能维持七十二小时运作。”
陆昭站起身,走到屏幕前,调出所有涉及“L7”的文档索引。
数十份加密日志、设备清单、权限日志中,“L7”始终作为分类标签出现,却从未指向具体人物或实验体。
而在一份被多次修改的操作手册草稿中,他发现了一句几乎被删除殆尽的备注:
【静默区激活条件:需目标个体经历高强度情绪波动(阈值≥G9),触发神经共振耦合,方可解锁物理通道。】
他瞳孔骤缩。
原来如此。
所谓的“意志重塑中心”,不过是表层牢笼。
真正的大脑,在更深的地方——那个连建筑图纸都不敢标明的空间。
而“影首”——韩明远——设下层层心理陷阱,诱导他崩溃、愤怒、绝望,甚至不惜让他目睹父亲形象崩塌,目的只有一个:
用他的情绪,打开门。
可他们忘了。
情绪不仅能被利用。
也能被操控。
“我要回去。”陆昭忽然说。
“哪里?”沈清问。
“警局模拟室。”他转身抓起外套,“我要主动制造一次G9级哀伤反应——然后,在峰值瞬间,植入一段完全相反的记忆。”
沈清皱眉:“你在玩火。强行切换情绪极可能引发神经撕裂,轻则失忆,重则精神解离。”
“我知道。”他看着她,嘴角竟浮起一丝近乎温柔的笑,“但这是我父亲留给我的遗产——不是荣誉,而是创伤。现在,我要用这份创伤,反向点燃开关。”
两小时后,警局地下三层,心理行为模拟实验室。
EEG监测头盔扣上头顶,十二根电极贴附太阳穴与颅顶。
屏幕上,a波缓慢波动,逐渐沉入θ波区间。
环境音效启动:雨声、钟摆、低频白噪音——通往记忆底层的阶梯正在铺就。
陆昭闭眼,主动沉入最深的黑暗。
母亲葬礼那天。九岁。
他躲在衣柜里,听着门外人群低语。
父亲站在灵堂中央,声音平稳地接受记者采访:“沈法医的牺牲令人痛心……但案件调查不能停。”而录音笔,就在他口袋里,持续运转。
那时他不懂,为何父亲不哭。
现在他知道——因为他在收集数据。
脑波曲线开始剧烈震荡。
δ波与γ波交错爆发,G8……G8.5……接近临界。
就是现在。
陆昭猛然切换思维,启动预设的心理锚点——他虚构了一段记忆:父亲跪在棺木前,浑身颤抖,泪水滴落在黑布上,哽咽着说:“我对不起你们……我本可以停下……但我没敢。”
真实与虚幻在此刻对冲。
哀伤达到顶峰的刹那,一股前所未有的神经脉冲自额叶爆发,穿透杏仁核,直冲颞顶联合区——
42.8hz,正弦反相波再生。
“捕捉到了!”耳机里传来小林压抑的声音,“脉冲强度超出上次三倍!正在逆向追踪谐振源……锁定坐标——青山医院地下四层偏东37米,存在一个直径约十五米的电磁屏蔽空间,建筑图无标识。结构材质疑似铅合金与磁阻涂层复合体……符合‘静默区’特征。”
陆昭摘下头盔,脸色苍白如纸,鼻腔渗出血丝。但他笑了。
窗外,乌云压城,第一滴雨砸在玻璃上,发出闷响。
他望向远方那片被雾气笼罩的废弃医院轮廓,低声说:
“你想让我开门?好啊——”
“但我开的是审判之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