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挥官嘴角那丝轻蔑的弧度尚未完全敛去,沈清按下录音笔。
那细微的“咔哒”声,在戒备森严的地下会议室里,被无形地放大了无数倍。
“肃静!”法官猛地一敲法槌,声音在四壁间回荡,试图压下瞬间被点燃的骚动。
这已经不是一场听证会,而是一场战争,一场在法律、科技与人心之间展开的无声战争。
唐检察官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几乎是从座位上弹起来的,手指着沈清,因愤怒而微微颤抖:“荒谬!简直是荒谬绝伦!沈律师,这里是市法院,不是你们哗众取宠的舞台!‘心理共鸣’?这是什么?占卜还是通灵?你们是想把严肃的司法程序变成一场笑话吗?我坚决反对!”他的声音掷地有声,每一个字都代表着现有法律体系的尊严和固执。
法官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显然,他也从未处理过如此棘手的局面。
他看向沈清,目光中带着审视和警告:“沈律师,我需要一个法律依据。一个能够说服我,让我们暂时搁置所有法定程序,去相信一项闻所未闻的技术的依据。”
沈清没有理会暴怒的唐检察官,她迎着法官的目光,平静地从文件袋中抽出另一份文件,一份泛黄的复印件。
她的动作不疾不徐,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一刻。
“法官阁下,唐检察官,这不是我的即兴创作,而是履行一项被遗忘了十年的协议。”
她将文件透过书记员递交给法官。
“这是‘白塔计划’第七阶段补充协议的复印件,协议编号G-7。其中第十三条第四款明确规定:当计划出现重大、不可控的伦理风险,或危及核心观察员生命安全时,G-7观察员及其合法继承人,有权对计划最高负责人启动‘紧急心理审查’,以确保决策的绝对公正与透明。这份协议的签署方,一方是‘白塔计划’的最高负责人,”沈清的目光如利剑般射向轮椅上的指挥官,“另一方,是G-7观察员,陆振华——陆昭先生的父亲。”
全场再次陷入死寂。
如果说刚才的“心理共鸣”是天方夜谭,那么这份协议的出现,就像一颗深水炸弹,将整个事件的根基彻底掀开。
唐检察官的嘴巴张了张,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从未听说过什么“白塔计划”,更不知道在庄严的法律之上,还存在着这样一份凌驾其上的秘密协议。
一直沉默如雕像的“幽灵秘书”终于动了。
他向前一步,挡在指挥官身前,声音冷得像冰:“这份协议的真实性存疑。即便为真,其适用条件也极为苛刻。‘重大、不可控的伦理风险’,请问沈律师,你所谓的‘风险’在哪里?凭一段来源不明的视频和一个疯子的呓语吗?此外,‘紧急心理审查’也并未定义具体执行方式,我方有理由认为,陆昭先生提出的所谓‘心理共鸣’,是一种具备高度人身攻击性的危险行为,可能对指挥官阁下的精神与身体造成不可逆的伤害。我代表我的当事人,拒绝接受这种毫无人权保障的‘审查’。”
他的反驳精准而致命,直指要害:证据不足,程序危险。
法官点了点头,秘书的说法显然更符合他的法律逻辑。
他正要开口,陆昭却向前走了几步,站到了会议室的中央,与指挥官遥遥相对。
“伤害?”陆昭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秘书先生,你弄错了一件事。‘心理共鸣’不是攻击,是连接。就像两台计算机通过一根数据线交换信息。当然,如果其中一台计算机的防火墙过于脆弱,或者内部储存了太多见不得光的病毒文件,那么数据交换的过程,确实可能会导致系统崩溃。”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指挥官,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没有仇恨,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平静。
“指挥官阁下,十年前,我父亲的死,被定义为‘实验事故’。现在,我有理由怀疑那不是事故,而是你为了掩盖真相而下达的灭口指令。这,算不算‘重大伦理风险’?今天,我不是来审判你,只是想和你建立一次连接,读取那段被你深埋的‘原始数据’。当然,你可以拒绝。但你的拒绝,在所有人看来,只会有一个解释——”
陆昭微微一笑,一字一顿地说:“你,在害怕。”
“住口!”幽灵秘书厉声喝道。
然而,指挥官却抬起了一只手,制止了他。
轮椅上的老人,那双浑浊而锐利的眼睛一直盯着陆昭,仿佛在欣赏一件有趣的艺术品。
他缓缓地,发出了低沉的笑声,笑声在压抑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刺耳。
“有意思。真是太有意思了。”指挥官的目光扫过全场,扫过脸色铁青的唐检察官,扫过一脸凝重的法官,最后又落回陆昭脸上。
“陆振华那个固执的家伙,居然生了你这么一个有趣的儿子。害怕?年轻人,你对力量一无所知,所以才会把谨慎误读为恐惧。”
他转向法官,语气中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威严:“法官阁下,我同意。我同意接受他的‘心理共鸣’。我活了一辈子,从不介意在临终前,满足一个孩子的好奇心。我倒想看看,他能从我这片清澈的湖水里,读出什么他臆想出来的怪物。”
这戏剧性的转折让所有人措手不及。
唐检察官目瞪口呆,而幽灵秘书的脸色则第一次出现了细微的变化,他似乎想说什么,却被指挥官一个眼神制止了。
沈清的心猛地一沉。
她知道,指挥官的同意并非出于善意,而是源于极度的傲慢。
他相信自己的意志坚不可摧,相信陆昭不可能成功,他要当着所有人的面,将陆昭的希望彻底粉碎,将这场听证会变成一场彻头彻尾的闹剧。
法官在短暂的震惊后,重重地敲下法槌:“鉴于……鉴于控辩双方,及关联人均达成一致。本庭……准予执行‘特殊心理专家证人质询程序’。休庭十分钟,准备设备。”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干涩和不确定,仿佛正在宣读一段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历史。
命令下达,会议室的侧门被打开。
几名身穿白色无菌服的工作人员推着两张造型奇特的座椅走了进来。
座椅的设计充满了未来感,金属的骨架上布满了复杂的线路和传感器接口,头部后方是一个半圆形的金属罩,上面闪烁着微弱的指示灯。
整个会议室的气氛瞬间变了。
刚才还是唇枪舌剑的法律战场,此刻却变成了一个冰冷的、充满未知风险的实验室。
空气凝固了,所有人的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
那两张椅子仿佛不是座椅,而是通往深渊的入口。
工作人员将一张椅子安放在指挥官的轮椅旁,另一张则放在它的对面,相距不过两米。
他们开始熟练地连接线路,校对着仪器上的数据。
设备开始运行。
陆昭脱下外套,露出里面黑色的衬衫。
他平静地走向其中一张椅子。
沈清看着他的背影,手心已经满是冷汗。
她知道,从陆昭坐下的那一刻起,一切都再无回头路。
指挥官则在幽灵秘书的帮助下,缓缓地从轮椅挪到了另一张座椅上。
他坐下后,甚至还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脸上依旧挂着那抹玩味的笑容,仿佛即将开始的不是一场精神世界的殊死搏斗,而只是一场无聊的午后游戏。
工作人员为两人接上最后的传感器,那些冰冷的金属贴片触碰着他们的太阳穴和手腕。
随着准备工作的完成,会议室顶棚的主灯光缓缓暗下,只留下仪器屏幕上幽蓝的光芒,映照着两人毫无表情的脸。
万籁俱寂。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那两张椅子,以及椅子上即将进行意识交锋的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