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昭的手指在照片的边缘上刮出刺痒的触感。
相纸因年代久远泛着陈旧的褐色,却清晰映出陆振华年轻时的轮廓——那是他记忆里父亲最鲜活的模样:藏蓝便衣的衣角被风掀起,警徽在领口若隐若现,而他身侧的青年穿着白大褂,胸口别着医院实习牌,正是二十岁的韩明远。
海风吹拂。
他想起父亲书房里唯一一张全家福:母亲抱着一岁的他,父亲穿着警服站在身后,眉眼间全是温柔。
可这张照片里的陆振华,眉峰紧拧成锋利的刃,盯着韩明远的眼神像在审视某种危险的猎物。
没见过?
低沉的男声从左侧集装箱后传来。
陆昭的身体瞬间绷成弓弦——他早听见那脚步声,和自己的脚步重叠着由远及近。
韩明远从阴影里走出来,黑色风衣下摆扫过地面的积水。
他的右手插在口袋里,指节在布料下微微凸起,左腕的百达翡丽表圈闪着幽光,和十年前慈善晚会上他戴的那只一模一样。
你父亲总说,照片是时间的切片。韩明远停在离陆昭三步远的位置,他当年在市立医院查11·23案,发现护士站丢失的麻醉剂记录,追着查到我头上。
陆昭的指甲掐进掌心。
他想起父亲遗物里那本磨破边角的笔记本,最后一页写着市立医院实习生韩某,麻醉剂领取记录异常,墨迹被水晕开。
他站在这里问我,韩明远抬手指向陆昭脚边的水泥地,‘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告诉他,我只是想证明,我可以成为你们眼中的‘好人’。
所以你杀了他。陆昭的声音很冷。
他看见韩明远瞳孔微微收缩,眼尾细纹在月光下裂成蛛网——这是他在侧写报告里写过的应激性微表情,当谎言被戳穿时,伪君子会本能地恐惧。
韩明远忽然笑了,眼角的细纹舒展成温柔的弧度,像在慈善晚会上给孤儿喂蛋糕时的模样:你父亲没有逮捕我。
他说,‘我见过太多人被仇恨困在过去,你还有机会走出来’。他的拇指摩挲着风衣第二颗纽扣,那是枚镶着蓝宝石的手工扣,和陆昭在基金会官网见过的明远勋章图案分毫不差,他给了我三个月,让我主动交代。
然后呢?陆昭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他想起母亲说过,父亲牺牲前最后一通电话里,背景音是医院走廊的广播声,和照片里模糊的请x床家属到护士站的回音重叠在一起。
然后我杀了沈秀兰。韩明远的语调突然轻快起来,像在说今天的天气,那个法医在解剖室发现我留在死者指甲里的纤维,和我白大褂的材质吻合。
她打电话给你父亲时,我就在她身后。
陆昭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想起沈清说过,母亲的怀表里卡着半片碎指甲——那是沈秀兰被勒住脖子时,从凶手衣服上抓下来的。
而韩明远白大褂的纤维成分,就夹在父亲笔记本最后一页的夹层里。
你父亲赶到解剖室时,我正把沈秀兰的怀表放进她手里。韩明远的目光扫过陆昭胸前的钢笔挂坠——那是父亲牺牲前送他的成年礼,他举着枪问我,‘为什么’。
我说,‘因为你给的机会,让我看清了自己’。
陆昭的右手不受控制地摸向腰间——那里本应该别着父亲的配枪,可今天他只带了侧写本。
他听见自己牙齿咬得咯咯响:所以你让他死在自己的枪下。
多完美的意外。韩明远的指尖轻轻叩了叩自己太阳穴,我在他枪柄上涂了麻醉剂,等他发现时,枪口已经抵上了自己的下巴。他忽然倾身凑近,陆昭闻到他身上若有若无的雪松香水味,和基金会慈善晚宴上的味道一模一样,你以为他是为正义牺牲?
不,他是被自己的天真杀死的。
远处传来警笛的尖啸,由远及近。
韩明远后退两步,风衣被风掀起露出内侧的暗纹——那是基金会的标志,缠绕着橄榄枝的天平。
你父亲给了我一次机会。他的声音被警笛声撕成碎片,现在,轮到你做决定了。
陆昭还没来得及开口,韩明远已经转身融入黑暗。
集装箱区的脚步声渐远,只剩下海浪拍击码头的声响。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
陆昭摸出手机,屏幕上是沈清的未接来电,最新一条消息是:码头西北侧出口,我在警车旁等你。
他低头看向照片,发现背面有行极小的钢笔字:1999年3月17日,市立医院b栋4楼走廊。墨迹边缘有被泪水晕开的痕迹,像是有人反复擦拭过。
西北侧出口的路灯亮着,沈清靠在警车前,米色西装外套搭在臂弯里,露出里面酒红色的真丝衬衫。
她的刘海被风吹得乱翘,却仍保持着挺直的脊背——那是在法庭上对抗公诉人时的姿态。
查到黑料源头了。她看见陆昭走近,从公文包里抽出一沓打印纸,基金会服务器里的缓存记录,有人用管理员账号上传了伪造的聊天记录。
我已经申请冻结他们的资产,明天法院会调取通讯日志。
陆昭接过打印纸,最上面一张是伪造的微信截图:陆医生,这是证人的‘感谢费’,您收好。转账金额是刺眼的50万。
发信人头像打了码,但备注是张淑芬——上周刚结案的家暴案受害者母亲。
他们想毁了你的信誉。沈清的手指在打印纸上敲出轻响,但网安部门已经锁定了Ip,是基金会财务总监的私人电脑。她忽然注意到陆昭攥着的照片,这是......
我父亲和韩明远。陆昭把照片递给她,看着沈清的瞳孔逐渐放大。
她的指尖在韩明远的白大褂上停留片刻,抬头时眼眶微微发红:我母亲的验尸报告里提过,凶手穿的是医用白大褂。
警笛声停在十米外,两名警察下车朝他们走来。
沈清把照片小心放好,放进陆昭西装内袋:先回分析中心,我让人调医院99年的监控。
陆昭摸了摸内袋里的照片。
他望着韩明远消失的方向,说一句几乎听不见的低语:这一次,我要让你亲口说出所有真相。
沈清的手机在这时响起,她接起电话听了两句,脸色微变:好,我马上到。她转向陆昭,法院同意了资产冻结,但需要我去做笔录。
你先回诊所,我让小吴送你。
陆昭看着她钻进警车,红色尾灯在夜色里划出两道血痕。
他低头看了眼内袋,照片边缘的毛边扎得胸口发疼。
远处货轮的汽笛再次响起,这一次,他听见了隐藏在鸣笛声里的,金属摩擦的轻响——那是集装箱锁扣被打开的声音。
他转身走向停车场,皮鞋跟叩在水泥地上的声音,和十分钟前韩明远的脚步声,重叠成同一个节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