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困惑与求索
从市井归来,邓枫仿佛将整个广州城的喧嚣与叹息都装进了心里。人力车夫麻木的皱纹,缫丝女工焦灼的眼神,与军校礼堂里“纯粹革命”的激昂口号、图书馆中那些高深莫测的理论篇章,在他脑海中交织、碰撞,形成一片混沌的旋涡。
白日里,他依旧是那个训练刻苦、成绩优异的“黄埔孤星”,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内心的安定已然被彻底打破。夜晚的军校宿舍,鼾声此起彼伏,邓枫却常常在黑暗中睁着双眼,目光仿佛要穿透低矮的天花板,望向那无尽深邃的、没有答案的夜空。
困惑,如同潮湿闷热的岭南夜气,无孔不入地包裹着他。
他想到了孙中山的三民主义。那“民族、民权、民生”的宏伟构想,曾让他心潮澎湃。可现实是,“民族”独立依然受制于列强,“民权”在旧势力盘根错节的社会中举步维艰,“民生”更是如同车夫和女工所展现的那般,是绝大多数人遥不可及的奢望。依靠现有的国民党,依靠那些高喊“纯粹”却对民间疾苦漠不关心的右派势力,真的能实现这宏大的理想吗?他看到的,更多是权力的争夺和内部的倾轧。
他又想到了从《国富论》中读到的自由市场与自由贸易。理论上,那似乎是一条通往繁荣的康庄大道。但杨松的反问言犹在耳——“存在真正的‘自由’贸易吗?” 在中国主权沦丧、民族工业孱弱的现实下,自由竞争的结果,只能是更彻底地被掠夺。这条路,仿佛是为巨人设计的赛道,让一个孩童去奔跑,结局只能是遍体鳞伤。
那么,马克思主义指出的阶级斗争与无产阶级革命之路呢?陈赓、杨松他们的实践,确实让他看到了与底层民众结合的强大力量,那种扎根于泥土的坚韧与蓬勃的生命力。这条道路,似乎最能解释中国的现实苦难,也最能指明打破这苦难的方向。可是,“消灭私有制”、“暴力革命”……这些字眼背后,是翻天覆地的社会重构,是未知的、可能充满动荡与风险的未来。这真的是唯一的选择吗?它带来的,一定会是更好的结果吗?
各种主义的影像在他脑中走马灯般旋转,每一种都有其光芒,每一种也都有其阴影。他像一个站在交叉路口的旅人,每一条道路都有人指引,都看似通向光明,却又都迷雾重重,看不到尽头究竟是乐园还是深渊。
“究竟哪一种主义,才能真正救中国?” 这个问题的重量,几乎要将他压垮。这不再是一个学术探讨,而是关乎他个人未来道路,乃至整个民族命运的终极抉择。
他回想起周恩来在珠江船上的深邃目光,那目光里包含着期待,也包含着对他能够独立思考、做出正确抉择的信任。他想起陈赓在工人中间的从容,杨松在分析问题时的冷静与透彻。他们身上,有一种他所渴望的、基于坚定信仰的从容与力量。
而反观那些右派同学,除了激昂的口号和对异己的排斥,他们可曾提出过任何能够切实解决车夫、女工们困境的方案?可曾有过丝毫深入底层、体察民情的意愿?他们的“主义”,更像是一种维护自身地位和特权的话语工具。
怀疑的天平,在反复的衡量中,正朝着一个方向悄然倾斜。但那最后的一步,依然沉重。他需要更多的证据,需要一种从灵魂深处迸发的、无可辩驳的确认。
夜深了,宿舍窗外的虫鸣也渐渐稀疏。邓枫披衣起身,借着走廊透进的微光,凝视着挂在床头的军帽,那青天白日的帽徽在昏暗中泛着冷硬的光泽。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这样悬在空中。他必须做出选择。在黑暗中摸索了这么久,他几乎已经能感觉到那束“启明”之光的温度,现在需要的,是最后鼓起勇气,彻底走出思想的迷宫,向着那光源,迈出决然的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