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次败绩,如同冰水泼面,让原本弥漫着骄躁之气的宋军大营彻底冷静下来。失败的阴霾沉重,却也驱散了虚幻的迷雾。王坚和陆弘毅都明白,之前那套依托国力、正面压制的战法,在这片诡异的群山面前行不通了。战争,必须换一种打法。
转变:从巨斧到绣花针
中军大帐内,气氛不再是单纯的凝重,而是多了几分沉潜与专注。沙盘上的标记变得更加精细,不再仅仅是山川碉楼,还多了许多只有韩震麾下“山民”才知晓的羊肠小径、季节性溪流、乃至可用于潜伏的密林。
“不能再把他们当作蛮夷看待,”王坚指着沙盘,声音低沉却清晰,“他们是精于山地战的悍匪,更是这片土地的主人。我们要学的,不是如何用蛮力砸碎龟壳,而是如何找到龟壳的缝隙,把针扎进去。”
战略彻底调整:
1. 极限制探: 韩震的“山民”网络被提升到前所未有的重要地位。更多的精锐斥候被补充进去,他们不再仅仅绘制地图,更要记录敌军调动规律、补给车队路线、甚至碉楼之间传讯的方式(是烽火、牛角号还是旗语)。代价是惨重的,每隔几日,总有熟悉的面孔永远消失在山林之中,但带回来的情报,价值连城。
2. 小群多路,无限骚扰: 王坚摒弃了大规模军团推进。取而代之的,是组建了数十支精干的“猎杀小队”,每队百人左右,由最富经验的山地军官率领。他们的任务不是攻坚,而是在广袤的战线上,不分昼夜地袭击蕃兵的巡逻队、伏击运粮小队、破坏水源、骚扰孤立的小型寨落。目的是疲敌、扰敌,让促浸、绰斯甲各部风声鹤唳,无法安心集结主力。
3. 工兵为王,堡垒蚕食: “堡垒推进”被更加极端地执行。每一次前进,都像是一场漫长的土木作业。工兵和随军匠人的地位空前提高。选定一处易守难攻、靠近水源的地点后,大军便如同筑巢的蚂蚁,先以强弓硬弩和“旋风炮”清除周边威胁,然后疯狂掘壕、立栅、筑墙。新建的堡垒不再追求高大雄伟,而是追求坚固、火力交叉和自持力,成为一个永不陷落的前进支点。前进的速度慢得令人发指,有时一个月只能推进十余里,但每一步都踏得无比坚实。
4. 分化瓦解,攻心为上: 陆弘毅的政治手段变得更加灵活。他根据韩震送回的、关于各部头人性格、贪婪程度、与促浸大头人亲疏关系的情报,制定了精细的“礼物清单”和“承诺等级”。对贪婪者许以金银盐茶,对受压迫者承诺扶持其自立,对骑墙者展示宋军坚定不移的决心和缓慢但无法阻挡的推进态势。檄文和告示的内容也变了,不再仅仅是宣示天威,更多是具体承诺:斩杀促浸大头人来献者,封土授官;率众来归者,保全其部族财产。
僵持与渗透:血与泥的磨盘
新的战术下,战争进入了一种更残酷、更消耗耐心的僵持阶段。
宋军的“猎杀小队”与蕃兵的巡逻队在山林间上演着无数场血腥的遭遇战。战斗往往爆发在咫尺之间,残酷而短促。密林之中,弓弩威力大减,更多是短兵相接的肉搏,刀砍斧劈,拳牙并用,死亡率高得惊人。双方都杀红了眼,鲜有俘虏。
而堡垒的推进,则是一场与地形和时间的较量。士兵们一半是战士,一半是苦力。他们在泥泞中挖掘,在风雨中筑墙,还要时刻警惕不知从何处射来的冷箭。蕃兵会利用夜暗或浓雾,发动一次又一次的偷袭,虽然无法撼动已成型的堡垒,却让宋军士兵精神持续紧绷,疲惫不堪。疾病(主要是风寒和瘴气引起的腹泻)开始蔓延,非战斗减员逐渐增多。
然而,这种“笨拙”的战法,效果正在慢慢显现。
促浸部开始感受到压力。他们的活动空间被不断压缩,外围的小寨落要么被拔除,要么在宋军的政治攻势下摇摆欲坠。补给线路变得极其危险,盐巴、铁器等必需品开始短缺。更可怕的是那种无所不在的威胁感,不知道宋军那缓慢但坚实的堡垒,下一次会出现在哪个山头上。
突破:裂痕与“带路党”
转机,终于在一个雨夜来临。
韩震亲自带回了一个人——巴旺部的一位实权小头人,名叫阿木措。他衣衫褴褛,身上带着伤,眼神中充满了恐惧和一种决绝的愤怒。
在严密守卫的帐中,阿木措用生硬的汉话,夹杂着韩震的翻译,道出了一个关键情报:促浸大头人为了震慑摇摆者,以“通宋”为名,屠灭了阿木措所在的整个小寨,他的家人尽数遇难。他冒死逃出,只为复仇。
“我知道……我知道‘鹰嘴岩’的秘密。”阿木措的眼睛赤红,“那里看着险,有一条水涧,雨季是激流,现在水小了,能摸过去……绕到他们最大的‘千碉堡’后面。那里,他们防守弱。”
王坚和陆弘毅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精光。这是一个极其诱人,但也可能是另一个陷阱的机会。
“你能带我们的人过去?”王坚沉声问,目光如刀,仿佛要刺穿阿木措的灵魂。
阿木措迎着王坚的目光,用力捶打自己的胸膛,发出沉闷的响声:“我,带路!用我的血,洗刷仇恨!”
王坚没有立刻答应。他派出了三支最精锐的“猎杀小队”,由韩震的人配合,按照阿木措提供的大致方向,进行了反复的、小心翼翼的侦察。确认了那条水涧的存在,也确认了“千碉堡”后方防御确实相对空虚——因为那里是近乎垂直的悬崖,常人根本无法攀爬,而水涧的入口,被藤蔓和乱石遮掩,极难发现。
奇袭:悬崖上的舞者
计划制定得极其周密,也极其大胆。
一支由五百死士组成的奇袭队,全员轻甲,携带钩索、短刃和引火之物,由阿木措和几名最可靠的“山民”带领,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悄然出发。
主力则由王坚亲自率领,在“千碉堡”正面摆出强攻架势,所有“旋风炮”昼夜不停地轰击,床弩火箭如同流星般划破夜空,制造出大战在即的假象,吸引守军所有注意力。
奇袭队如同幽灵,在阿木措的带领下,潜入那条冰冷刺骨的水涧。他们在及腰深的水中艰难跋涉,在湿滑的岩石上攀爬,稍有不慎便会坠入深渊。整整一夜加一个白天的潜伏与行军,他们终于绕到了“千碉堡”的后方——那片被视为天堑的悬崖之下。
夜幕再次降临。五百死士,如同壁虎般,利用钩索和岩缝,开始向上攀爬。这是对意志和体力的终极考验。寂静中,只有绳索摩擦岩石的细微声响和战士们粗重的喘息。
当第一名宋军士兵的手搭上悬崖边缘时,堡垒正面的佯攻达到了高潮。守军的注意力完全被吸引。
突然,“千碉堡”内部,靠近悬崖一侧的几个垛口,燃起了冲天的火光!那是奇袭队成功登顶后,投下的火把和燃烧罐!
混乱,瞬间在堡垒内部爆发。
正面强攻的宋军,看到了约定的信号,王坚立刻下令,真正的总攻开始!养精蓄锐的生力军扛着加长的云梯,如同潮水般涌向城墙。而堡垒内部的守军,则要同时应付正面如狼似虎的进攻,和背后突然出现的、在内部制造混乱和杀戮的“幽灵”。
里应外合之下,这座被视为金川屏障之一的“千碉堡”,在经历了一昼夜的惨烈厮杀后,终于被攻陷。守军大部被歼,仅少数人趁乱逃脱。
站在“千碉堡”残破的顶楼,望着脚下硝烟弥漫、尸横遍野的战场,王坚的脸上没有丝毫喜悦,只有无尽的疲惫和更加深沉的凝重。
这一仗,他们赢了,赢得极其艰难,也赢得险象环生。但这只是一个开始。金川的核心区域,那些更庞大、更险要的碉楼群,依然在群山深处沉默地矗立着,仿佛在嘲笑着征服者的野心。
战争,还远未结束。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将是更深的鲜血,和更残酷的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