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的夏,总是黏稠的。风裹挟着西湖的水汽和御街两侧店铺里飘出的各色香气,腻乎乎地贴在皮肤上,远不如燕山脚下的风那般干爽烈性。陆王府(虽已无实权,但爵位府邸仍在)坐落在一片翠竹掩映的幽静处,朱门终日紧闭,将外间的喧嚣与窥探隔绝开来,只留下满院的寂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药草气息。
陆明远卸了戎装,常着一身半旧的葛布道袍,坐在水榭边的竹椅上。面前的石桌上,没有军报图册,只摊着一卷《道德经》,旁边小炉上煨着一壶清茶。他看起来清瘦了些,眉宇间的锐气被一种深潭般的平静取代,唯有偶尔抬眼望向北方时,那眸底深处才会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忧色。
“王爷,”老管家引着一位身着青色官袍、面容儒雅的中年人走来,“章大人来了。”
来者是秘书省少监章良能,算是朝中少数与陆明远还有些诗文往来、且不涉党争的清流。他今日前来,名义上是探讨一本前朝碑帖,实则神色间带着几分欲言又止。
叙过闲话,品过两盏茶后,章良能放下茶盏,轻叹一声:“王爷在此荣养,倒是清静。只是……北疆近来,怕是难有如此闲情了。”
陆明远执壶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他:“哦?章大人听到了什么风声?”
章良能压低了声音:“下官也是听枢密院的朋友偶尔提及。自王爷回京后,史相举荐的那位河北宣抚使,到了北疆,便大刀阔斧地‘革除弊政’。先是停了王爷定下的许多边镇修缮工程,说是‘劳民伤财’;又将不少屯田兵遣散归农,说是‘与民休息’;更将王爷当初联络的几家供应军械的商行,尽数更换……孟珙将军等人,据理力争,却屡遭申饬,听说……听说刘整将军,已与那位宣抚使走动得颇为密切了。”
陆明远静静地听着,脸上无波无澜,只是握着茶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些。这些,都在他预料之中。飞鸟尽,良弓藏;敌国未破,谋臣已亡。古来如此。
“朝廷自有朝廷的考量。”他淡淡地说了一句,将杯中微凉的茶水饮尽,“孟珙沉稳,当知进退。”
章良能看着他平静的面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化作一声更深的叹息:“王爷豁达……只是,下官还听闻,蒙古那边,近来也不太平。似乎有部落首领,不满新任大汗,内部纷争又起。只是……这对我朝是福是祸,犹未可知啊。”
内部纷争?陆明远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嘲讽。蒙古人就像草原上的狼群,内部的撕咬只会让幸存者更加凶残,更加渴望用外部的征服来弥补内部的损耗。这绝非福音。
送走章良能,水榭内重归寂静。陆明远走到廊下,望着庭院中那几竿修竹。竹影婆娑,映在他沉静的眸子里,却搅不起半分涟漪。
他知道,自己如今身处漩涡中心,一言一行,皆在无数目光注视之下。史弥远等人巴不得他流露出半点对北疆的“留恋”或“不满”,好坐实罪名。他不能授人以柄。
然而,北疆……那片他倾注了半生心血的土地,那些曾与他并肩浴血的将士,又如何能真正放下?
数日后,一场宫廷夜宴。丝竹管弦,觥筹交错,一派升平景象。陆明远作为闲散亲王,坐在离御座不远不近的位置,神色淡然,与周遭的热闹格格不入。
酒至半酣,史弥远端着酒杯,笑吟吟地走了过来:“陆王爷,近日在府中修养,气色愈发好了。远离了北地的风沙战火,果然是我江南水土养人啊。”
这话看似关切,实则绵里藏针。席间顿时安静了几分,许多目光若有若无地扫了过来。
陆明远起身,举杯还礼,笑容温煦:“劳史相挂念。北疆苦寒,将士们戍边不易。如今回到临安,得享太平,确是托陛下洪福,亦是前线将士用命之功。”
他巧妙地将话题引向了戍边将士,既不接史弥远的话茬,也不露丝毫怨怼。
史弥远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面上笑容不变:“王爷说的是。只是,如今北疆有孟珙、刘整等良将镇守,朝廷又派了得力官员安抚地方,想必已是固若金汤。王爷也可安心颐养天年了。”
“固若金汤……”陆明远轻轻重复了一句,目光扫过席间那些醉眼朦胧、高谈阔论的官员,语气依旧平和,“但愿如此。只是,北虏狼子野心,从未稍减。居安思危,乃古之明训。”
他这话声音不高,却让席间欢愉的气氛为之一滞。一些官员面露不豫之色,觉得他在这太平盛宴上提什么“狼子野心”,实在扫兴。
史弥远哈哈一笑,打了个圆场:“王爷忧国之心,令人感佩!来,我等共饮此杯,愿我大宋江山永固!”
一场无形的交锋,在杯盏交错间悄然化解。陆明远依旧平静地坐着,仿佛刚才只是说了一句再寻常不过的话。
然而,就在这场夜宴后不久,一个惊人的消息,如同惊雷般炸响了临安城!
蒙古内部纷争果然迅速平息,新任大汗以其雷霆手段整合诸部后,竟以“索要岁贡未得”、“惩戒宋国背盟”为借口,尽起漠南精锐,号称二十万大军,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凶猛的态势,兵分三路,再次大举南侵!而其兵锋最盛的一路,由大汗亲自统帅,直扑的,赫然便是陆明远苦心经营多年、但在他去职后已被“革新”得千疮百孔的河北防线!
军情急报传入宫中时,赵瑗正在欣赏新排演的歌舞,闻讯惊得手中玉如意跌落在地,摔得粉碎!满朝文武,瞬间乱作一团!先前那些主张“与民休息”、“韬光养晦”的言论,此刻听起来是如此苍白可笑!
“陛下!陛下!当速调兵救援啊!”
“河北防线空虚,如何抵挡蒙古主力?”
“快!快请陆王爷!唯有陆王爷可解此危!”
混乱中,不知是谁先喊出了这句话,顿时引来一片附和之声。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那位一直沉寂的陆王府。
赵瑗脸色煞白,冷汗涔涔,他猛地站起身,也顾不得帝王威仪,嘶声喊道:“快!快宣陆王入宫!不!朕……朕亲自去请!”
这一刻,什么猜忌,什么权谋,在亡国之祸面前,都显得微不足道。唯有那个曾被他们亲手剥夺了权柄、闲置起来的老将,似乎成了这摇摇欲坠的王朝,最后的救命稻草。
而陆王府内,陆明远接到宫中急召时,正站在那幅北境舆图前。图上,代表蒙古大军的黑色潮水,正以骇人的速度,涌向他曾经精心构筑、如今却可能不堪一击的防线。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窗外。夜色深沉,星月无光。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只是,这一次,他手中已无兵符,麾下已无将士,只有一个虚悬的王爵,和一副不再年轻的身躯。
他整理了一下衣袍,脸上无喜无悲。
“备轿,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