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的春,总带着股挥之不去的潮气,连宫阙巍峨的线条,在这氤氲水汽里都显得柔和了几分,却也失了几分北地的硬朗。大庆殿内,今日的朝会,气氛比往日更显凝滞。香炉里龙涎香的青烟笔直上升,仿佛也被这无形的压力冻住了。
御座上的赵瑗,目光扫过丹陛下垂首肃立的群臣,最后落在站在武官班列靠前位置、却眼观鼻鼻观心的陆明远身上。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带回音:“北疆孟珙所呈《防御方略》,众卿已传阅多日。今日,便议一议吧。”
话音落下,殿内一片沉寂,落针可闻。
半晌,参知政事史弥远缓缓出班,他手持玉笏,姿态恭谨,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温和:“陛下,孟珙所陈,宏图大志,令人感佩。然,老臣细览其策,深感忧虑。”他抬起眼皮,目光似无意般扫过陆明远,“于燕山、太行、黄河沿线,广筑城寨,烽燧相连,此工程之浩大,恐非目下国力所能承担。去岁北伐,国库已空,今岁各地水旱频仍,赈济尚捉襟见肘,若再兴此巨役,加赋于民,老臣恐……恐非百姓之福,亦非国家之幸。”
他顿了顿,继续道:“再者,如此大张旗鼓,沿边筑垒,岂非明白告诉蒙古,我朝意在对抗,无意修好?若因此激怒北虏,重启战端,边民再遭涂炭,则我等之罪大矣。老臣以为,当下之策,仍当以休养生息为主,外示羁縻,内修德政,待国力充盈,再图缓进不迟。”
史弥远一番话,情理兼备,将“劳民伤财”、“激化矛盾”两顶大帽子,结结实实地扣在了孟珙,以及其背后隐约站着的陆明远头上。
立刻有数名言官御史出列附和,言辞更为激烈,直指孟珙“年少轻狂,好大喜功”,甚至有人隐隐将矛头引向陆明远,称“此等激进之策,恐非边将本意,乃有人于幕后指点,欲再启边衅以自重”。
一时间,殿内充满了对《方略》的质疑和否定之声。仿佛那耗费无数心血绘制的图册,不是保国安民的良策,而是祸国殃民的毒计。
陆明远依旧垂首而立,面上无波无澜,仿佛那些攻讦都与他无关。直到皇帝的目光再次落在他身上,带着探询。
他这才出班,走到大殿中央,对着御座深深一揖,开口,声音不高,却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
“陛下,史相公与诸位所言,老成谋国,爱民之心,天地可鉴。”
他先肯定对方,姿态放得极低。随即,他缓缓直起身,目光平静地迎向史弥远,也扫过那些面露得色的官员。
“然,臣有一惑,欲请教史相公及诸位同僚。”
他语气依旧平和,却如静水投石:“相公言,国力不堪,恐加赋于民。敢问相公,若蒙古铁骑明日便破关南下,掠我州县,屠我百姓,届时,所耗之钱粮,所损之民命,与今日筑城之费,孰轻孰重?”
他不等回答,继续道:“相公又言,筑城示强,恐激怒北虏,重启战端。敢问相公,我朝示弱,称臣纳贡,可能填饱蒙古虎狼之腹?可能使其马蹄永不过河?靖康之耻,犹在眼前!示弱,换来的从来不是和平,而是更肆无忌惮的欺凌!”
他的声音逐渐提高,带着一种沉痛的力量,敲击在每个人的心头。
“孟珙将军之策,非为求战,实为弭兵!正是为了避免他日血流成河,才需未雨绸缪,打造这血肉长城!此非好大喜功,此乃以今日之小劳,免他日之大患!”
他猛地转身,面向御座,撩袍跪下,声音斩钉截铁:“陛下!北疆将士,栉风沐雨,血战方得尺寸之地!河北遗民,箪食壶浆,翘首以盼王师永驻!若因吝啬今日之砖石,而致他日山河破碎,臣……万死难赎其罪!”
他重重叩首。
“臣知朝廷艰难,不敢求倾国之资。只求陛下,允准此策!钱粮之事,可分步筹措,逐年推进!臣愿捐出陛下所赐国公俸禄、田庄产出,充作筑城之资!并请陛下,准许臣联络江南北有志商贾,募捐钱粮,以助国用!”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
捐出俸禄田庄?联络商贾募捐?这陆明远,是彻底不要退路了?他这是要将自己与这《方略》彻底绑死,不成仁,便取义!
史弥远的脸色终于变了,他没想到陆明远竟如此决绝,不惜自毁根基也要推行此策。他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什么。
“陛下!”一个清越而坚定的声音响起。永宁公主赵琰,不知何时已立于殿侧珠帘之后(按制,公主可于特定场合垂帘听政),此刻她掀帘而出,走到殿中,与陆明远并肩跪下。
“儿臣愿将楚州经营多年之积储,并儿臣名下所有封邑俸禄,一并献出,助父皇成就此安邦定国之业!”她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决然,“北疆安危,关乎社稷存亡,非陆国公一人之事,亦非北地将士之事,乃我赵氏皇族,乃天下臣民共同之责!儿臣虽为女子,亦知覆巢之下无完卵之理!望父皇明察!”
公主亲自下场,并以全部身家作保!这分量,远比陆明远一个人的恳求要重得多!
朝堂之上,瞬间风向微变。一些原本中立或内心支持加强边防的官员,见此情形,也开始窃窃私语,面露动摇。
皇帝赵瑗看着跪在殿下的陆明远和赵琰,又看看面色铁青的史弥远,心中天人交战。他何尝不知北疆重要?何尝不惧蒙古威胁?只是顾虑太多,牵绊太深。如今,陆明远和赵琰几乎是以身家性命为赌注,将了他一军。
沉默了足有一炷香的功夫,赵瑗终于长长叹了口气,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也带着一丝决断:“陆卿与永宁之心,朕知之矣。孟珙所呈《方略》,虽有艰难,然……确为固本培元之良策。”
他顿了顿,提高了声音:“着,成立北疆防务督办衙门,由枢密院牵头,户部、工部协理,详议筑城方案、钱粮筹措、分步施行细则!陆明远……晋太师,总领督办衙门事宜,赐便宜行事之权!永宁公主,协理督办衙门,负责江南北钱粮募化之事!”
他没有完全按照陆明远捐输家产的路子走,而是将其纳入朝廷体制,并赋予了更大的权力和名分,同时也将赵琰正式纳入此事,既是对她的肯定,也是一种制衡。
“臣(儿臣),领旨谢恩!”陆明远与赵琰齐声应道。
史弥远等人脸色灰败,却再也无力反驳。皇帝金口已开,大势已定。
退朝之后,陆明远与赵琰并肩走出大庆殿。春日阳光洒在身上,带着些许暖意。
“你这又是何苦。”赵琰看着他,轻声道,“将自己逼到如此境地。”
陆明远望着宫门外熙攘的街市,目光悠远:“殿下不也是如此?若非殿下今日仗义执言,此事恐难成功。”
“我不是为你,”赵琰转过头,也望向远方,“是为了这江山社稷,为了那些……我们共同守护过的东西。”
陆明远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带着释然,也带着新的沉重:“是啊,共同守护。如今,不过是换了个战场,换了个方式。”
他知道,督办衙门的成立,只是万里长征第一步。接下来,与各部衙门的扯皮,钱粮的筹措,工程的监督,乃至朝堂上永不会停息的明枪暗箭,都将接踵而至。
但,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便只能义无反顾地走下去。
他抬头,看向北方。仿佛能看到,在那遥远的燕山脚下,无数民夫工匠,正开始依照新的图册,将一砖一石,垒砌成那道希望中的“血肉长城”。
而他和她,将在这繁华似锦却又暗流汹涌的临安城中,为这道长城,输送去赖以生存的血液与筋骨。
新的战役,已经打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