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过的大营，驻扎在开封府西南六十里的朱仙镇。
这里曾经是岳飞大破金兵的地方。如今，英雄的传说早已被风沙掩盖，只剩下一片破败的景象。
十万人的营寨，连绵十余里，与其说是军营，不如说是一个巨大的难民营。
窝棚一个挨着一个，用树枝、烂布、泥巴胡乱搭成。到处都是污水和排泄物，臭气熏天。
营中，大部分都是拖家带口，面黄肌瘦的流民。真正的青壮，能拿起武器的，不过两万余人。
武器也是五花八门，有从官军手里缴来的腰刀、长枪，更多的，是锄头、粪叉和削尖的木棍。
李过站在营寨最高处的望楼上，眉头紧锁。
他身材高大，面容黝黑，一道伤疤从额头划到嘴角，让他看起来有些狰狞。
但他的眼神，清澈而坚定。
“大哥，南边又断粮了。今天已经饿死了几十个孩子了。”他的副手，一个叫刘宗敏的壮汉，走上来说道。他曾经是李过手下的一个小旗。
李过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再派人去催！告诉那几个不开眼的乡绅，天黑之前，再不把粮食交出来，老子亲自带人去取他们的人头！”
刘宗敏叹了口气：“大哥，这周围的肥羊，都快被我们宰光了。剩下的，都是些硬骨头，有家丁护院，硬打，兄弟们得死不少人。”
李过沉默了。
他何尝不知道。
他痛恨这个世道，痛恨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官僚和劣绅。可现在，他为了让手下这十万人活下去，自己也快变成了他最痛恨的那种人。
“报！”
一个探子飞奔上望楼。
“报！大当家！官军来了！”
“官军？”李过不屑地冷笑一声，“来了多少人？是哪个卫所的软脚虾？”
“不……不是卫所的兵！”探子的脸上满是惊恐。
“是……是从西边来的！打着黑色的旗子，一眼望不到头！他们的兵，都穿着铁甲，走路……走路跟尺子量过一样！”
李过的心，猛地一沉。
西边来的？铁甲？
他想到了一个传说。
一个在西域，用一千人，打退瓦剌数万铁骑的传说。
哈密卫，玄甲军。
“他们到哪了？”
“离我们……不到三十里！”
望楼上，一片死寂。刘宗敏等几个头领，脸上的表情都变了。
他们可以不在乎那些腐朽的卫所兵，但哈密卫的凶名，他们是听说过的。
“慌什么！”李过怒喝一声，“传令下去，各营戒备！把我们所有的弓箭手都调到营前！”
“他再能打，也只有三千人！我们有十万！”
李过的声音，让众人稍微安定了一些。
是啊，三千人，就算都是天兵天将，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把他们淹死。
然而，他们等了一天，预想中的官军进攻，并没有到来。
玄甲军在二十里外，安下了营寨，就再也没有了动静。
这让李过更加不安。
未知的，才是最可怕的。
第二天，中午。
李过的营地里，忽然起了一阵骚动。
无数人指着天空，发出惊恐的尖叫。
“那是什么？”
“天灯！好大的天灯！”
“神仙下凡了！”
李过和刘宗敏冲出大帐，抬头望去。
只见一个巨大无比的球体，涂着红白相间的颜色，正从官军大营的方向，晃晃悠悠地升上天空。
球体下面，吊着一个篮子。篮子里，似乎还有人影。
那东西越飞越高，一直飞到了他们营地的正上方。
李过的心，凉了半截。
他知道，自己营中的一切布置，兵力多寡，防御虚实，在天上那双眼睛的注视下，已经毫无秘密可言。
紧接着，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天上那个巨大的“天灯”，开始往下飘东西。
成千上万张雪白的纸片，像下雪一样，纷纷扬扬地洒满了整个营地。
流民们好奇地捡起纸片。
识字的人不多，但总有那么几个。
一个老秀才模样的读书人，捡起一张，颤抖着念了出来。
“告河南父老乡亲书……”
“……朝廷不仁，以万民为刍狗。我等皆为活命，迫不得已，揭竿而起。然刀兵相见，终非长久之计。”
“今，哈密卫指挥使林望，奉裕王令，至此中原。”
“不为杀戮，只为开一线生路。”
“凡愿随我西去哈密者，放下武器，出营投诚。男丁分地十亩，女子分地五亩。耕种三年，地契即为私产，永不加赋！”
“首恶必究，胁从不问！只诛李过、刘宗敏等数人，余者概不追究！”
“活路就在眼前，是为了一己私欲的匪首卖命，还是去西域博一个安稳家业，望诸君三思！”
老秀才念完，整个人都呆住了。
周围的流民，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
过了片刻，人群像炸了锅一样。
“啥？去哈密，分地？”
“十亩！俺的娘唉，俺家祖上八代都没见过这么多地！”
“真的假的？官府的话能信？”
“管他真的假的，这里天天饿死人，去哪不是活？”
“可是……他们说要杀大当家的啊！”
议论声，吵嚷声，哭喊声，响成一片。
整个大营，人心惶惶。
李过站在望楼上，也拿到了一张传单。
他的手，在微微颤抖。
好狠的计策！
这不是在打仗，这是在诛心！
他手下这十万人，本就是因为活不下去才跟着他。现在，林望给了他们一条看起来更诱人的活路。
分地十亩，永不加赋。
这八个字，对这些一无所有的流民来说，比任何神仙许诺的天堂，都更具吸引力。
“大哥！”刘宗敏的眼睛都红了，“这姓林的太毒了！他这是要瓦解我们啊！”
“我带人去，把那些捡传单的都砍了！”
“砍？”李过惨笑一声，“你怎么砍？十万人，你杀得过来吗？”
“就算你杀了捡传单的，你能堵住他们的心吗？”
正在这时，远处的天边，传来一声沉闷的巨响。
“轰！”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紧接着，他们听到一阵尖锐的呼啸声，由远及近。
李过瞳孔猛地一缩，他下意识地大吼：“趴下！”
话音未落，一颗黑色的铁球，拖着一道烟，精准地砸在了营寨最前方，一座刚刚建好的，高达三丈的木制箭楼上。
“轰隆！”
一声巨响。
坚固的箭楼，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拍了一下，瞬间四分五裂。
木屑和人的残肢断臂，飞上了半空，又纷纷落下。
死一般的寂静。
整个大营，十万人都被这毁天灭地的一幕，吓傻了。
他们甚至没看到敌人。
只听到一声雷鸣，他们最坚固的防御工事，就没了。
那炮弹要是落在人群里……
没有人敢想下去。
恐惧，像瘟疫一样，在营地里蔓延。
望楼上，李过手下的几个头领，腿都软了。
“这……这是什么火器？”
“天雷……是天雷啊！”
“打不了……这仗没法打了……”
刘宗敏的脸色，也变得惨白。他也是军伍出身，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敌人在他们弓箭射程的几倍之外，就可以轻松地，一个个点掉他们的防御。
他们就像一群被扒光了衣服，绑在木桩上的人，只能等着敌人从容地宰割。
李过扶着望楼的栏杆，才没有倒下去。
他的眼前，一阵阵发黑。
他有血性，他不怕死。
可他看着下面那些惊恐绝望的脸，那些跟着他，只为了一口饭吃的百姓。
他能带着他们，去和这样的敌人血拼吗？
那不是战斗，是屠杀。
传单，是诛心之计。
火炮，是灭顶之威。
一文一武，一软一硬。
那个叫林望的人，甚至没有派出一个士兵，就已经将他的十万大军，逼入了绝境。
李过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他知道，自己败了。
败得一败涂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