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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气,是这座城市入骨髓的客人,从不预约便长驱直入,盘踞在每一个角落。我们蜗居的小公寓像个被冻僵的贝壳,蜷缩在这栋老旧的公寓楼深处。前一日奔波于医院之间,献血的疲惫沉甸甸地压在小蝶纤细的身体里,更深地渗入我们紧绷的神经,以至于这个本该如常苏醒的早晨,被一种奇异的凝滞紧紧攫住。厚重的窗帘缝隙倔强地透进一线吝啬的、灰白无力的冬日天光,在这束光的末端,悬尘无声地翻腾着,如同古老时钟里磨损殆尽的细小齿轮。时间仿佛沉入冰冷的深水潭底,粘稠而迟缓地流淌,几乎失去了流动的意义。屋内陈设投下的阴影格外浓重、坚硬,像一块块被冻结的陈年淤血,散发着拒人千里的冷意。被褥仿佛被泼上了一层浸透寒气的薄冰,沉重得几乎要黏在皮肤上。静,死一样的静。连窗外本该喧嚣的车流和人声也一并被这股无形的严寒滤得几乎消失了痕迹,只余下隔壁老旧暖气管道里发出的、无精打采的“噗噗”几声,像是垂暮者胸腔里最后几缕游丝般的叹息。就在这近乎凝固的寂静深渊里,我被一种源自冰层深处的、由内而外的冷意冻结了意识,挣扎着不愿从睡眠的堡垒中完全抽离。

那声音,便是在这死水的绝对静谧里,毫无预兆地炸裂开来。

“咚!咚!咚!”

沉重,粗暴,毫无节奏可言,甚至带着一丝金属特有的硬度和穿透力,全然不是熟悉的邻居那种礼貌或犹疑的轻叩。它突兀、蛮横,如同丧钟在凌晨响起,又像是攻城槌骤然轰击着城堡单薄朽败的大门。每一个音节都裹挟着实质性的力量,狠狠砸在薄薄的门板之上,震得整个门框都跟着呻吟、战栗,连带着门板上那层早已失去弹性的老旧油漆,似乎都在巨大的震动中簌簌地龟裂开来。我甚至能清晰感受到身下整个床铺的弹簧都在那巨大的叩击下共振着,发出低微、痛苦又尖锐的弦音,直刺耳膜。

心脏骤然收紧,像被一只冰冷的巨手狠狠攥住,猛地向上提拉到了嗓子眼,堵住了刚刚清醒时那一息游丝般的呼吸。瞬间的窒息感和猛烈的心悸让我眼前一黑,随即才大口喘息。身边的小蝶也猛然惊醒,身体无意识地剧烈弹动了一下,像一条受惊的幼鹿。她猛地坐起,本就白皙得近乎透明的脸上霎时褪尽了最后一丝暖意,惊惧的苍白里瞬间又浸出一片病态的潮红——那是身体虚弱遭遇极度惊吓时脆弱的潮汐。她那清澈的瞳孔骤然放大,目光仓惶地投向房门的方向,如同受惊的小兽在黑暗中徒劳地辨认逼近的屠刀寒光。

咚!咚!咚!

敲门声再次咆哮,更加不耐,更加蛮横。门外,隐约传来压低的、快速的异国语种交谈,短促、生硬、不容置疑。那语调完全迥异于此地日常所闻的任何一个音节,裹挟着一种绝对陌生的、带着冰洋深寒般距离感的侵略性。

“谁?!” 我粗嘎着嗓子吼出一句,声音里混杂着惊悸、愤怒、深夜被强行拖起的烦躁。喉咙干涩嘶哑,如同砂纸摩擦朽木。胸腔深处一股滚烫的怒意猛地爆开,瞬间冲散了冰冷的恐惧。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掀开那沉重的、带有冰碴子般凉气的被褥,冰冷的空气瞬间像无数尖锐的针,刺透了单薄的睡衣,扎进皮肤下的骨髓深处。每一步踏在冰霜覆盖般的地板上,寒气都顺着足心刀锋般直往上钻。

门把手是刺骨的冰凉。冰金属的寒意透过掌心直达肩胛。深吸了一口如同刀割般的冷空气,猛地旋开了门锁。老旧的门轴发出一连串刺耳、粗粝的悲鸣,仿佛是这扇门压抑了太久、终于破开的惨嚎。

门外走廊冰冷的、带着灰尘霉味儿的空气如同决堤的洪水,裹挟着强劲的寒流轰然涌入室内,冲得我不由自主后退了半步。公寓内那点孱弱的暖意瞬间被吞噬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然而,比这股寒气更具压迫感的,是瞬间填满门框、黑压压矗立在眼前的五条身影。

像五尊骤然降临的不祥雕塑,强行楔入我们这方本已狭促、冰冷的天地。

最先刺入视线的,竟是张毫无防备、笑意盈盈的脸。王博士。是他。那精心打理过的花白头发在楼道昏暗光线下泛着生硬的光泽,每一根都像是预先用发胶固定过姿势。他身上剪裁考究的昂贵大衣敞开着,露出里面同样质地精良的羊绒衫,一副刚从温暖舒适场所走出的从容体面姿态。镜片后那双保养得宜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与眼下冰冷场合格格不入的热切光芒。那张温和、甚至略显宽厚的脸庞上漾开的笑容,仿佛是精心排练过无数次后的标准社交模板,弧度精准,连眼角的皱褶都堆出恰到好处的弧度。这笑容在此刻破败、昏暗的楼道里,被寒气浸染着,显出一种虚伪得令人作呕的暖意。

“哎呀,两位看来睡得不错?” 王博士的声音响亮得突兀,带着一种刻意的轻松,像一块暖色调的油布,试图覆盖住现场冰凉的底色。那笑声干涩地在冰冷的空气里打着旋儿。他的身体微微前倾,一个准备热切交谈的姿势。目光越过我,热情地投向屋内仍僵坐在床上、裹着被子如同受惊小兽般的小蝶。那目光,如同带着倒钩的温柔锁链。

紧接着,他的身体流畅地向旁边一侧,如同舞台上的司仪引荐主演,露出他身后那两个轮廓分明、散发着强烈异质气息的存在。两个高大的英国男人。

他们像是从维多利亚时代老照片里裁剪下来的人物。其中一位穿着挺括如铁的墨绿色猎装款呢子大衣,衣领笔直地竖立着,如同古堡冷硬的石墙,几乎要盖住他绷紧的下颌线,苍白的脸上布满了细密的、如同刀刻斧凿般的皱纹。另一个穿着纯黑、毫无皱褶的高奢定制长大衣,系着考究的黑灰格纹羊绒围巾,脸庞如花岗岩雕琢般棱角分明,紧绷而缺乏表情。两人都戴着同样质感的深棕色皮手套,指尖与袖口贴合处显露出一种不容玷污的洁净光泽。他们身上散发着一种与周遭陈旧环境截然不容的、混合着昂贵古龙水、消毒药水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冰冷气息。两人眼神出奇地一致——那绝非好奇或探究,而是毫不掩饰地、自上而下地“审视”。像是拍卖行经验老道的鉴定师面对一件被发掘出土、尚不知价值的藏品,目光锐利得像手术刀,专注地从我的狼狈睡衣到小蝶惊恐的脸庞上反复刮过,带着苛刻的物理意义上的“测量”感。那个有着深刻法令纹的英国人唇边,甚至极快地掠过一丝几乎无法捕捉的、混合着嘲弄和轻蔑的扭曲弧度。

最后露出的,是两个穿着深蓝色制服、戴着白色护士帽、显得极为不适的身影。她们紧挨着站在最后面,几乎要将身体嵌入身后肮脏褪色的墙纸里。年轻护士怀里抱着一个巨大的、特制的高级医疗恒温冷藏箱,沉重得让她细瘦的手臂显得吃力不堪,只能用手臂环抱着勉强托住底部。她和她身边略微年长些的护士一样,眼神躲闪,目光飞快地掠过我的眼睛后,便死死地粘在脚下脏污的水泥地上,仿佛那里刻着什么至关重要的医嘱。她们的口罩边缘随着急促细微的呼吸而起伏,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清晰的寒颤,那深蓝色的制服在此刻冰窟般的楼道里,看起来单薄得令人心悸。

五个穿着厚重冬衣的人,无声且强势地挤在这狭小的门口。那巨大冷藏箱的金属外壳在昏暗光线下反射着冰冷幽暗的光泽,像是某种刑具。公寓内仅剩的最后一丝温度被他们身上携带的室外寒气、以及那无声扩散的、沉重的无形压力彻底扑灭。空气仿佛被骤然抽干,又瞬间被凝结成冰冷沉重的冰块。我们这小小的蜗居瞬间被压缩、挤占成风雨飘摇危楼上的最后一角孤岛。

小蝶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来到我身后,像一株被凛冽寒风吹拂到极致而无声战栗的幼小植物。她身上还裹着那厚厚的毛毯,赤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寒颤从未停止,牙齿无声地轻轻磕碰着。她只穿着单薄睡衣的手臂从毯子的缝隙中伸出来,死死揪住了我棉质睡衣后背的衣料。我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指尖冰冷刺骨的寒意透过布料烙印在我的皮肤上,以及那指尖无法自控的细微而剧烈的颤抖,如同垂死的鸟儿微弱的拍翅。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而浅薄,微弱的气流拂过我的后颈,带着滚烫的不安——像一只受惊的幼兽发出无声的哀鸣。我能感到她整个瘦小的身躯都紧紧地贴靠在我背上,仿佛要从这唯一的连接中汲取一点点对抗眼前庞大压力的勇气。

就在这时,王博士那热情饱满得近乎虚假的声音再度响起,每个字都清晰无比地钻进冰冷的空气里,如同宣告:

“两位朋友远道而来,我们实在是心怀最大的善意与诚意……”

我的耳膜嗡嗡作响,血涌上了太阳穴。小蝶揪住我睡衣的手指猛地收紧,指甲隔着布料用力地掐进了我背脊的皮肤。那个瞬间的痛感尖锐而鲜明。

“……容我先介绍一下……”

他的目光优雅地在身边两个英国人身上流转,如同在展示珍品。他吐出的每个音节都带有经过打磨的圆润与清晰:

“这位是丹尼尔·肖特先生,着名的生命科学研究领域的资深投资顾问。”

那个竖着大衣硬领、如同石雕般的鹰钩鼻微微颔首,动作机械而吝啬,嘴角牵扯出一个意义不明的弧度,目光却是冷的。

“这位则是罗宾·沃顿教授。” 王博士身体向另一个穿着黑色长大衣的男人倾斜了一个恭敬的弧度,“沃顿教授在国际免疫学领域享有盛誉。”

黑色大衣的男人嘴角向上提了提,一个标准的英式社交微笑,然而那双冰蓝的眼眸深处却无一丝波澜,只是精准地扫视着,最终落在了我身后剧烈喘息着的小蝶身上,如同锁定一个冰冷的符号。那笑容定格在那里,像一张做工精良却失去了灵魂的面具。

王博士堆叠着恭敬与热忱的语调如同流畅的乐章没有丝毫中断。他那经过精心训练,能同时融合热情与理性、亲和与力量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个关键性的声调,如同音乐骤然进入副歌高潮,每个字都如同滚珠落玉盘,敲击在凝固的空气中,清晰得刺痛神经:

“两位都非常倾慕小蝶女士展现出的无私精神以及她体内那珍贵稀有的抗原特性!正是这种伟大的品质,在当下这场席卷全球的大灾难面前燃起了希望的火焰!”

他手臂优雅地伸展开,手掌摊开指向身旁那两个如同雕塑般冰冷的英国人,姿态宛如一位极富煽动力的司仪。那双透过镜片望向我和小蝶的眼眸深处,陡然燃起了无法遮掩的、名为攫取和交易的光芒:

“因此,为了人类共同抗击这场空前危机的宏伟事业,也为了最大限度、最高效率地运用好小蝶女士珍贵的……‘资源’……肖特先生和沃顿教授代表他们强大的研究资金支持者,做出了一个极具诚意和魄力的决定!”

空气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他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堆叠的肌肉几乎要支撑不住那份刻意的热切。然而那笑容背后的温度正在急剧流失,只留下清晰的交易者标记:

“他们愿意支付——小蝶女士——一次性献出100毫升纯净血液!” 他强调着“纯净”二字,声音刻意地顿了顿,如同小锤敲击确认砝码重量。

寂静被无限拉长,楼道里只余下小蝶那急促到仿佛要断裂的喘息。王博士的吐字更加清晰、缓慢,一个字一个字,如同冰冷的石块重重砸在冰面上:

“一个亿。”

空气似乎停止了流动。连楼道里那盏接触不良的残灯仿佛也停止了闪烁,投下停滞的、沉重的阴影。小蝶死死揪住我睡衣的手指猛地用力,指甲几乎要刺穿布料陷入血肉。我能感觉到她整个背脊都瞬间绷紧,如同满弓的弦,那被毯子包裹着的瘦弱身躯在我身后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像是被无形的电流击中。

“美元。” 他又不紧不慢地补充道,那温和的嗓音里带着一丝刻骨的倨傲。

“或者……” 王博士的语调微妙地转了个弯,变得更为柔和而具有蛊惑性,像沾满蜜糖的陷阱。“肖特先生的投资机构认为,为了让小蝶女士的贡献达到真正意义上的价值最大化……为了让她彻底脱离这微不足道的生活环境对她宝贵生命能量的无谓消耗……他们更倾向于提供一个最优解——”

他那只保养完好的手掌缓缓抬起,掌心向上,如同托起某种无形的珍宝,整个姿态既神圣又充满交易意味:

“直接!购买小蝶女士!的!完整人身契约!” 每一个字都如同冰锥般敲击着我的耳膜。“同样的价格:一亿美元。” 他甚至刻意地停顿了一下,仿佛留出时间供人仰望那串庞大到令人目眩的数字。

“他们可以在最权威的国际法框架内完成此项交易,确保小蝶女士受到最好的保护性研究环境……”

他还在继续描绘着那金丝编织的牢笼,声音如同沾了蜜的毒药,黏腻而诱人。但他的话,如同一条淬毒的锁链,直接勒住了小蝶的喉咙,也勒死了这片空间中仅存的生气与人性。

没有惊呼,没有迟疑,甚至没有思考的空隙。

“不卖!”

一个嘶哑、尖锐,却带着劈开磐石般力量的声音如同爆裂的火山,骤然响起,彻底撕裂了王博士精心布置的金色话语囚笼!这声音是如此突兀、决绝,像一柄破空而出的利刃!它充满了被侮辱、被物化的巨大愤怒和生理性的强烈排斥!

小蝶从我身后猛地挣脱出来!毯子从她剧烈颤抖的肩膀滑落在地,像一面无声坠落的白色旗帜,暴露出她只穿着单薄睡衣、瘦弱得令人心惊的身躯。她赤脚直接踏在冰冷刺骨的地板上,一步冲到了王博士几乎触手可及的距离!她昂着头,整个纤细的脖颈都绷得笔直,额角淡青色的细小血管在薄得几近透明的皮肤下剧烈地跳动、怒张!

“我的血——绝对不卖!” 她几乎是咆哮着,胸膛激烈地起伏,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而撕裂,带着破音的尖利,甚至能听出里面那丝被压榨、被抽取后的气力不济带来的颤抖。“不管是什么人买……不管多少钱……一亿?十亿?一百亿?!”

她的眼白因为愤怒而充血,呈现出一种骇人的、如同燃尽灰烬般的淡红色!那双漆黑的瞳孔深处,却亮得如同燃烧着地狱的业火,喷射出决绝的熔焰,要将面前的虚伪彻底焚毁!她猛地向前逼近一步,鼻尖几乎要撞上王博士那依旧挂着虚假笑意的嘴角:

“你……还有他们……你们休想用数字来买我的命!买我的血!” 每一个字都带着滚烫的、淬火的硬度与分量,像铁锤狠狠砸在王博士那张精心修饰的面具上,“它——不——卖!”

王博士脸上那堪称完美的笑容,终于在少女那燃烧着纯粹火焰、足以焚毁一切虚妄的目光注视下,不受控制地僵硬、冻结、碎裂了。镜片后闪过一丝狼狈的愕然,随即浮起隐秘的愠怒。然而他依旧强撑着那份虚伪的文明学者姿态,肩膀甚至夸张地向上耸了耸,一个极其西化的表示遗憾的动作。

他侧过身,无奈地看向那两个表情纹丝不动、如同戴着面具的英国买家。他的嘴唇无声地开合了几下,似乎在进行着某种无声的交流。整个动作带着一种刻意表演出来的、无可奈何又傲慢的妥协。他的右手,那只曾经在讲台上挥舞、在手术台上指点迷津的手,竟然极其自然地摊开向上,对着我们做了一个类似拍卖师惯用的、展示“商品”并示意买家“加价”或者“另寻方案”的诡异手势。

这肢体无声的侮辱,将小蝶那滚烫的愤怒直接浇注成了冰冷的、坚硬的钢铁,刺穿了我的胸膛。

“你——王博士!!” 我积蓄的所有怒火在胸腔里轰然爆炸!声音如同破闸的洪流,带着撕毁一切的蛮力,裹挟着整个身体积攒的戾气喷薄而出!

我猛地拨开紧贴在我身前颤抖却如标枪般挺直的小蝶,大步跨前,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公寓门外冰冷的空气瞬间被我急速的呼吸灼热!我的视线死死地钉在王博士那张因被骤然喝断而浮现愕然的脸庞上。他那张脸上的皮肤在楼道晦暗光线下呈现出一种令人作呕的蜡黄光泽,每一个精心堆砌的皱褶都充满了虚伪的污垢。我那攥紧的拳头捏得指节咯咯作响,指关节因用力过度而透出失血的惨白。

“亏你——亏你还是喝着黄河水长大的人!亏你身上还流淌着华夏祖先的血脉!” 每一个字都从撕裂的喉咙深处迸出,带着血腥的铁锈味,狠狠砸向他,“你怎么敢?!” 我的声音因极端的愤怒而失控变调,尖锐如同刮擦玻璃,“你怎么敢带着外族闯进这扇门?!你怎么敢对着我们的国门!对着自己的同胞!对着一个刚刚为救人失血昏厥的孩子!……像商贩一样谈价钱?!谈买卖?!谈把她像物件一样买走?!”

怒火焚烧着我的五脏六腑,化作最辛辣的毒汁喷射:“你哪里还是人?!你血管里流的还是华夏的血吗?!还是不是?!还是不是?!” 我伸出手指,指着他藏在昂贵羊绒衫下可能跳动着心脏的位置,指尖的颤抖是因愤怒而失控,也是对这份卑劣无法抑制的生理性厌恶,“你被那些镀履的英镑洗透了脑子!被他们西装革履的强盗姿态吓软了骨头!你把我们五千年祖宗的脸,丢在伦敦泰晤士河边的臭泥里都不肯捡起来了!你——背叛!背叛了你的国!你的种!”

那声“背叛”如惊雷炸开,余音在破败冰冷的楼道里猛烈地震荡,撞击着墙壁,仿佛激起了墙壁深处无数屈辱亡魂的嗡鸣共鸣。

王博士那张精心打造的面具彻底碎裂了。蜡黄的脸霎时涨成一片难看的深紫色,肌肉因扭曲的愤怒而抽搐,精心打理的头发显得有些凌乱,镜片后温和知性的假象被彻底撕碎,露出一双充满阴沉戾气的眼睛。然而,他竟没有立刻发作!那深藏的伪善与扭曲的“高尚”逻辑仿佛成了他最坚固的堡垒!他强行吸了一口气,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几下,像是在吞咽下毒蛇吐出的毒液,脸上硬生生挤出一个狰狞却又竭力维持所谓学者“风度”的微笑。

“荒谬!” 他尖利地反驳,声音因情绪失控而扭曲拔高,“粗鄙!狭隘民族主义!简直愚不可及!狭隘!” 他猛地抬手指向两个英国人,动作僵硬失态,“看见了吗?你们看看!根深蒂固的蒙昧!”

他重新转向我们,那份虚伪的“悲悯”变成了居高临下的斥责口吻:“世界是平的!医学的至高圣殿是无国界的!病毒何曾尊重过你们可笑的‘国境线’?!全球顶尖的知识、顶级的资源,只有汇聚在最前沿、最具实力的地方,才能产生最大的价值!沃顿教授领先全球的实验室才是拯救人类未来的方舟!小蝶的……价值,”他顿了顿,那个词充满冰冷的物化感,“在那里才能得到彻底的升华和拯救!才能发挥它改变世界的伟大力量!这是造福全人类的壮举!是科学与人性最伟大的结合!” 他越说声音越大,近乎咆哮,试图用这种宏大而空洞的“无国界”光环来压倒我们卑微的“自私”愤怒,给自己和身后冰冷的掠夺者披上神圣的伪装。

这份“神圣”的虚伪彻底点燃了我的狂暴!

“救世?!收起你那些浸着同胞鲜血的金镑牌坊吧!” 我的声音撕裂了空气,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狂啸,“你们不是在谈救人!是在谈掠夺!买卖!是披着科学圣袍的血肉贩卖!”

我向前猛地踏出一步,身体几乎要撞到王博士的胸膛上。寒冷凝固的空气被巨大的愤怒点燃!胸腔剧烈燃烧,每一次呼吸都像吞咽滚烫的火炭!眼前的世界只剩下一片刺目的猩红!视野边缘因极端的愤怒而开始模糊、晕染开冰冷的暗斑。太阳穴的血管擂鼓般狂跳,每一次搏动都带来炸裂般的剧痛,冲击着早已绷紧到极限的理智之弦!

“滚!!!”

这个词如同滚烫的烙铁,带着我全身的重量和沸腾的恨意,狠狠砸出!我的手臂猛地甩开,指向那冰冷漆黑的楼梯口,指尖抖动着指向那无尽深渊般的方向:

“带着你们的鬼话,带着你们肮脏的交易!带着你们一亿沾血的臭钱!” 每一句诅咒都凝聚着灵魂的咆哮,“滚出这扇门!滚出华夏!立刻!马上!——给我滚!”

嘶吼震动了整个楼道,甚至震得墙皮簌簌下落。声带的撕裂感混合着喉头翻涌的腥甜血气冲入鼻腔。

死寂!死一般的寂静!

那盏被遗忘很久、接触不良的楼道灯泡,仿佛被这声撕裂的咆哮惊动了,忽然猛地、极其刺眼地闪了一下!惨白的光束如同死神的探照灯,在瞬间明灭中,清晰地照亮了门外五人每一张脸孔上凝固的表情:王博士那彻底坍塌的伪善面具下赤裸的惊怒与羞愤,两个护士因恐惧而张大的双眼和因屏息而绷紧的肩膀,最后,是那两个英国人!他们的脸上不再是高深莫测的漠然!

那鹰钩鼻的深法令纹瞬间如同刀刻般绷紧、扭动,深陷的眼窝里猝然爆射出两道毒蛇般择人而噬的阴冷凶光!如同沉寂的火山在探测到猎物的垂死挣扎后骤然被唤醒!

另一个穿着黑色长大衣的沃顿教授,他脸上那副如同凝固石膏像般的优雅面具寸寸碎裂!嘴角那个精准刻度的“微笑”弧度猛地塌陷下去,向上扭出一个极其古怪、狰狞、充满暴戾的弧度!那双冰蓝色的瞳孔在惨白灯光闪过的瞬间,清晰地收缩聚焦,目光如同最冷硬的冰锥,猛地刺穿空气,钉在我身后那个仍像愤怒幼兽般挺直站立的小蝶身上!

时间凝滞了!连空气中的尘埃都在这一霎定住了下落轨迹!

那个穿着黑色长大衣的男人——罗宾·沃顿教授!喉间猛地翻滚出一串极快、如同被压抑到极点、从牙缝中强行挤出的、断断续续的低吼。那低吼并非清晰的语句,更像野兽被激怒时从胸腔深处挤压出的威胁之声!浑浊、含混、带着明显的、仿佛多年习惯浸淫于掌控他人命运、却陡然遭受忤逆的狂暴怨毒!这从喉咙深处滚出的含混音节是如此陌生而刺耳,犹如来自地狱的诅咒,完全撕碎了他之前努力维持的全部傲慢与自持!

紧接着,是那个竖着衣领的鹰钩鼻——丹尼尔·肖特!他紧握的手套死死攥紧!指节发出清晰的、如同皮革不堪重负即将破裂的呻吟!他那刻满深深皱纹的脸部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然后,那枯涩如夜枭的声音便从那道鹰钩鼻下,带着刺骨的寒意和赤裸裸的威胁猛地倾泻而出!每一个单词都像是淬毒的冰凌:

“你、们……真……是……愚……不……可……及……蠢……货……(You … are … utterly … hopeless … fools!)”

声音破碎、嘶哑,每一个音节都因愤怒而扭曲变形。那巨大的音量在狭小的空间里撞壁回响,震得整条楼道都在摇晃。最后一个单词“fools”的嘶吼,像是一柄生锈的锯子疯狂地锯割着老旧的金属栏杆!带着他全部的阴冷暴戾直接刺向我和小蝶!也像是对我们命运最后的、残酷的宣判!

他的话语如同无形的重锤砸下,伴随着他那戴着深棕色皮手套、紧攥如石的拳头猛然向上、向前做了一个极其突兀、充满暴力意味的虚击动作——那是在战场上指挥官下达绝杀令的手势!粗暴、直接、毫不掩饰!

这失控的、野兽般的威胁如同淬毒的寒冰浇熄了他们最后的伪善。

没有再多的言语交锋。没有再试图挽回所谓的“交易”颜面。如同冰层轰然碎裂后坠入刺骨深潭!

王博士那张涨成紫酱色的脸上充满了极端复杂的情绪:有被戳穿伪善面皮的羞愤,有精心盘算落空的强烈沮丧,有面对失控场面的惊恐无措,更有对即将降临的、难以想象的后果的深刻恐惧!他几乎失去了表情管理的能力,肌肉失控地扭曲着,身体因巨大的打击而不受控制地向后微微踉跄了一步,随即才被冰冷的墙壁抵住!镜片后的眼神慌乱地扫过两个瞬间化身为失控凶兽的英国人,又惊恐地瞥向我们,最后定格在那片深邃黑暗的楼梯口,似乎想在其中找到一条逃跑的裂缝。

那两位深蓝色制服的护士更加惊恐地死死抱紧了那个冰冷硕大的恒温医疗箱,如同抱住了最后一块浮冰,身体拼命向后面肮脏的墙纸里缩去,几乎要嵌进去。她们的目光不再是躲闪,而是彻底被巨大的恐惧攫住,只能死死盯着那两个英国买家的背影,仿佛在畏惧下一秒骤然而至的致命风暴。

鹰钩鼻的肖特喉咙里最后那声毒蛇般的嘶嘶声戛然而止!紧接着是一个几乎是从腹腔里压出的、低沉如闷雷般的、混合着怨毒与宣判意味的鼻音!他猛地、极其粗暴地用力一挥手!

没有告别。没有仪式。连看一眼我们这两个“愚不可及”的“蠢货”都像是某种玷污。

五条黑影如同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骤然转身!

昂贵的皮鞋鞋跟撞击着冰冷、遍布垃圾碎屑的水泥台阶,发出沉重而急促的回响,咚咚咚!如同溃败的军队丢盔弃甲的鼓点!杂乱,无序,充满了仓皇逃离的狼狈!

先是那个深陷于暴怒中的沃顿教授,黑大衣下摆因动作过大而翻涌起一片黑暗的波涛!接着是怒气值顶点的肖特,竖着的硬领如同刺向黑暗的锋利标枪!王博士步履凌乱地被推搡着紧随其后,数次几乎踩空楼梯!那两位深蓝色护士抱着那个沉重的箱子,如同抱着赎命的供品,踉踉跄跄、手脚并用地冲下楼梯!细弱压抑的惊呼声被巨大的脚步声淹没。

楼梯间瞬间被粗暴脚步带起的狂乱气流所充满!仿佛一头无形的黑暗巨兽仓皇逃离时搅动的寒冷旋涡!旋起的穿堂风裹挟着浓重得令人窒息的寒气、昂贵的香水余味、皮革的腥涩、消毒水的刺鼻,以及一股难以言喻的、纯粹赤裸的、失败暴怒的余烬,猛地灌入我们敞开的门内!冰冷的风刀子般刮过脸颊,小蝶单薄的身体猛地一个剧烈震颤,发出一声无法抑制的剧烈干咳!那风也吹得门板上的碎油漆屑簌簌抖落。

脚步声轰隆远去,如同冰雹砸向地狱深处。最终消失,被楼道下方无边无际的、沉滞无声的黑暗彻底吞没。

一片死寂,凝固的、带着血腥回味的死寂。

残灯在头顶再次微弱地、毫无意义地闪烁了一下,橘黄色光芒挣扎了片刻,终于彻底熄灭,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唯一的光源消失了。门口只留下一个巨大而空洞的黑暗门框。

小蝶那如同标枪般挺直的身体,在那股裹挟着失败者怨毒气息的寒流冲入室内的瞬间,彻底被抽干了所有硬撑的气力。她猛地弯下腰,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那声音沙哑、破碎得不成样子!身体剧烈地佝偻下去,如同寒风中被彻底折断的芦苇!剧烈地颤抖着,每一次喘息都带着浓重的破锣音,仿佛下一秒肺叶就会从口中咳出!

我下意识地转身想扶住她。就在转身的一刹那——

脚下!门框内侧冰冷坚硬的水泥地缝里!一个微小却绝对不容忽视的、闪着微弱金属光斑的物件映入眼帘!它不知何时被丢弃在此!它绝不是我们公寓里的东西!像一枚冰冷的、淬着金属毒液的勋章!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

来不及细看!身体已然被本能驱动!一只手抓住小蝶冰冷颤抖如同冰柱的手臂,另一只手猛地、以平生最快最迅猛的速度甩上了那扇沉重的、饱经摧残的老旧木门!

砰——!!!!

巨大的撞击声仿佛一记重锤,狠狠敲在了我们千疮百孔的神经末梢上!震得整个门框和墙壁都在痛苦呻吟!

金属反锁的滑扣发出干涩、刺耳的摩擦声。我死死扭动那冰冷的把手!确认!再确认!仿佛只要慢一秒,门外那片冰冷的黑暗深渊就会化作实体冲破阻碍,将他们恶毒的目光重新钉回到小蝶身上!

门外是无边无际的冰冷黑暗。门内,小蝶滚烫而艰难的呛咳还在破碎地持续。在这两重极致的冲突之中,我的指尖,正缓缓滑过冰冷的门板——下方门槛内侧水泥地上,方才惊鸿一瞥、那枚微小的金属光斑落下的地方。冰冷的金属反锁门把手被我攥在掌心,冷得如同地狱的基石。那微弱金属光斑的位置无声地烙印在视野深处,带着尖锐的寒意,洞穿了这片黑暗,也洞穿了刚刚经历的所有喧嚣——像一个冰冷的启示,一个无声的宣告:风暴从未远去,它只是短暂地蛰伏在黑暗的洋面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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