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远县的雪,下了一夜,清晨方歇。天地间一片素白,将小城的喧嚣与陈旧都掩盖在了一种纯净的寂静之下。陈长生站在招待所房间的窗边,望着楼下街道上环卫工人沙沙的扫雪声,呼出的白气在冰冷的玻璃上凝成又散开。
昨日远远望见苏家楼下的那场小风波,虽被他一个电话悄然平息,但那种底层百姓面对地头蛇时的无力感,还是在他心中留下了一丝痕迹。他深知,对于苏青禾这样的家庭,经济上的困顿往往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匿名基金的设立是长远之计,但远水难解近渴。年关将近,他需要先确保她们能过个安稳年。
他拿出那个本地号码的手机,拨通了林凡的电话。
“老板。” 林凡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冷静。
“两件事。”陈长生言简意赅,“第一,以‘北京师范大学校友会’的名义,向文学院08级苏青禾同学,发放一笔‘特殊困难补助’与‘优秀新生励志奖学金’,金额要足够覆盖她下学期的学杂费及基本生活费,手续从简,款项在春节前务必到其家庭账户。理由……就说是匿名校友定向捐赠,审核已通过。”
“明白。金额标准参照最高档,我立刻安排北师大方面的渠道办理。”林凡迅速回应。
“第二,”陈长生顿了顿,声音低沉了些,“了解一下苏家目前最急迫的经济困难是什么。注意方式,绝对保密。”
“是。一有消息我立刻向您汇报。”
电话挂断。陈长生走到书桌前,摊开林凡带来的那张简陋的县城地图,目光再次掠过“建设路”那个点。他的补偿,不能只是隔靴搔痒,必须精准地解决实际问题。
下午,林凡的加密邮件到了。内容简短却沉重:
“老板,已查清。苏家目前最急迫的困难有三:一、苏青禾父亲(苏建国)所在县农机厂效益不佳,已拖欠工资三个月,且年前有裁员风险,此为家庭主要收入来源之困。二、苏青禾母亲(李桂兰)有慢性病需长期服药,药费是一笔不小开支。三、也是当务之急,苏家一位至亲(苏青禾的奶奶)年前住院手术,自费部分尚缺五千元,正在筹措,此事也是昨日债务纠纷的导火索。”
五千元。对于陈长生而言,不过是一顿饭钱,甚至买不了一瓶他酒柜里最普通的红酒。但对于此时的苏家,却是一笔能压弯脊梁的巨款,是年关下最冰冷的寒意。
陈长生沉默片刻,回复邮件:“知道了。奶奶的医药费,以‘县慈善总会春节医疗救助专项基金’的名义,直接对接医院结算,金额覆盖全部自费部分,务必匿名。苏建国的工作问题,关注即可,暂不干预。李桂兰的慢性病药,以‘社区慢性病管理关爱项目’提供年度免费药品,同样匿名处理。”
指令清晰,直指要害。他没有选择直接给钱那种施舍般的方式,而是通过看似“正规”、“普惠”的渠道,将帮助无声无息地融入她们的生活,最大限度地维护了这个清贫家庭的自尊。
处理完这些,他心中稍安。看看时间,已是下午三点。他穿上外套,信步走出招待所。雪后的空气清冽刺骨,街道上行人稀少。他不知不觉,又走到了建设路附近,远远望着那栋熟悉的旧楼。
就在这时,他看到苏青禾和一个中年妇女(应是其母李桂兰)从楼里走出来,手里提着个布袋子,看样子是准备去医院送饭或探望。母女俩都穿着厚厚的旧棉衣,围巾裹得很严,但苏青禾挺直的背影和那双在寒风中依然清亮的眼睛,让陈长生在人群中一眼就认出了她。
他没有靠近,只是远远地跟着,保持着一个不会引起注意的距离。看着她们走进县人民医院,他才在街对面一个避风的报亭边停下,假装看报纸,目光却不时扫过医院门口。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苏青禾和母亲走了出来。与进去时的愁容满面不同,此刻,李桂兰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和激动,正拉着女儿的手快速地说着什么,眼眶甚至有些发红。苏青禾也一脸错愕,听着母亲的话,不时点头,眉头微微舒展,像是一块沉重的石头突然被搬开。
陈长生听不清具体内容,但能猜到——医院的通知来了,奶奶的医药费解决了。他看着她们脸上那种如释重负、仿佛天降甘霖的表情,心中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是欣慰,是酸楚,也有一丝隐秘的满足。他就像个隐身的守护神,在暗处悄悄拨动了命运的齿轮,让压在她们身上的重担瞬间减轻。
这时,苏青禾似乎心有所感,下意识地抬头,目光越过街道,恰好看到了报亭边看报纸的陈长生。四目相对,隔着车流和飘散的呵气白烟。
陈长生心里微微一紧,但面上不动声色,只是平静地迎着她的目光,甚至微微颔首,仿佛只是一个陌生人的无意对视。
苏青禾明显愣了一下。街对面那个年轻男人,身形高大,气质卓然,穿着看似普通却难掩贵气,在这样的小县城里显得格格不入。更奇怪的是,她看着他那双深邃平静的眼睛,心里竟莫名地升起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还有一种……安心的感觉?仿佛在哪里见过,又仿佛他的存在本身就意味着某种庇护。
她觉得自己这想法太过荒谬,赶紧低下头,脸颊微热,拉着母亲快步离开了。
陈长生看着她们远去的背影,直到消失在街角,才缓缓放下报纸。刚才那一瞬间的对视,那莫名的“熟悉感”,似乎比昨日更加清晰。是巧合,还是某种难以解释的感应?
他抬头望了望灰白色的天空,雪花又开始零星飘落。他完成了此行的主要目的——一种无声的、雪中送炭般的补偿。
他没有再停留,转身,朝着招待所的方向走去。雪地上留下一行清晰的脚印,很快,又被新雪轻轻覆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