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五章:夏蝉鸣时的约定
入夏后,日头一天比一天烈,药铺门口的老槐树却长得愈发繁茂,浓密的枝叶搭成个绿伞,蝉在树上扯着嗓子叫,声儿能传到半里外。
苏禾正坐在树荫下晒草药,把刚采的薄荷、艾草摊在竹匾里,翻晒时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什么。阿芷端着碗绿豆汤出来,递给他:“歇会儿吧,这日头毒,别中暑了。”
“没事,这些得趁晴天晒干,不然容易霉。”苏禾接过碗,绿豆汤里浮着片薄荷叶,凉丝丝的,喝下去从喉咙爽到心里。他看向不远处的田埂,几个孩子正在追着蜻蜓跑,其中就有狗蛋和丫蛋——是村里王屠户家的双胞胎,前阵子生了场疹子,用阿芷配的草药洗了几回,好得利索。
“狗蛋他娘刚才来道谢,非要塞几个鸡蛋,我没要。”阿芷擦了擦额角的汗,“她说秋收时送袋新米来,推不过,我就应了。”
苏禾笑了:“这样好,你来我往,才像过日子。”他想起刚到村里时,村民们看他的眼神总带着点生分,如今见了面,老远就招呼“苏先生”,谁家做了新馒头,也会送两个过来。这日子,就像老槐树的根,不知不觉就扎深了。
正说着,村口传来马蹄声,比之前邮差的驴车动静大得多。苏禾抬头,看见个穿绛色马褂的中年男人,骑着匹黑马,马鞍上挂着个锦盒,身后跟着两个随从,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
“请问,哪位是苏禾先生?”男人翻身下马,态度倒还算客气。
苏禾站起身:“我就是。您找我有事?”
男人打开锦盒,里面铺着红绒布,放着支晶莹剔透的玉簪,簪头雕着朵雪莲,一看就价值不菲。“我家小姐得了种怪病,夜夜失眠,遍请名医都没用。听闻苏先生医术高明,想请您移步府上看看。这是定金,诊金另算。”
苏禾没接锦盒,只问:“不知令小姐有何症状?”
“就是睡不着,一到夜里就说看见黑影,还总喊冷,盖三床被子都没用。”男人皱着眉,“先生放心,我家就在邻县,来回不过一日路程。”
阿芷在一旁扯了扯苏禾的袖子,眼神里有点担心。苏禾拍拍她的手,对男人说:“玉簪我不能收。看病可以,但我得带上我的药箱,还有,若是我治不好,分文不取。”
男人愣了下,大概没见过推掉定金的大夫,随即点头:“好,就依先生。”
苏禾收拾药箱时,阿芷往里面塞了把晒干的艾草:“这是驱邪的,带上吧。”又把那支萤火虫翅膀做的哨子给他,“路上要是迷路,吹这个,说不定有指引。”
苏禾笑着收下,心里暖烘烘的。他骑上男人带来的另一匹马,临走时回头看了眼药铺,老槐树下,阿芷正挥着手,蝉鸣声里,她的声音清亮得像溪水流:“早去早回!”
到了邻县那户人家,果然是大户,朱门高墙,门口石狮子比人还高。小姐的卧房在楼上,一进去就觉得冷飕飕的,明明是夏天,窗纸却糊得严严实实,不见一点光。
床上躺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脸色苍白得像纸,眼窝陷着,见了苏禾,眼神怯怯的,像只受惊的小鹿。“先生……你能看见那些黑影吗?”
苏禾没急着搭话,先摸了摸脉,又掀开窗帘一角,让阳光透进来点。“你是不是总觉得喘不过气?心里发闷,像堵着块石头?”
姑娘点点头,眼泪掉了下来:“是……我总觉得有人在盯着我,夜里不敢睡。”
苏禾看了看房间,家具都是深色的,墙角摆着个黑檀木的柜子,柜门紧闭,透着股寒气。“那柜子里放的什么?”
旁边的丫鬟赶紧说:“是小姐生母的遗物,小姐说看着安心,一直没动过。”
苏禾让她们把柜子搬到院里,打开一看,里面放着些旧衣物,还有个铜制的香炉,炉底积着厚厚的灰。他伸手摸了摸香炉,冰凉刺骨,比冰块还冷。“这香炉多久没动过了?”
“得有半年了吧,自从小姐病了,就没人敢碰这里的东西。”男人说。
苏禾叫人把香炉拿到太阳底下晒,又开了药方,让用艾草、合欢花、薰衣草煮水,一半用来泡澡,一半装在香囊里,放在床头。“这不是怪病,是心里郁气结着,又受了寒气。把窗户打开,多晒晒太阳,跟下人多说说话,过几日就好了。”
男人半信半疑,但还是照做了。苏禾没多留,拿了应得的诊金,就往回赶。路过村口时,看见几个孩子还在老槐树下玩,看见他回来,都喊着“苏先生”围上来。
“先生,你看我抓的蝉!”狗蛋举着个纸笼子,里面的蝉还在叫。
苏禾笑着摸了摸他的头:“蝉是吃树汁的,放了吧,让它回树上唱歌去。”
回到药铺时,天已经擦黑,阿芷正站在门口张望,见他回来,眼睛亮得像星星。“怎么样?顺利吗?”
“嗯,不是大病。”苏禾把药箱放下,“就是心里憋坏了,得晒晒太阳才行。”
晚饭时,蝉还在叫,老槐树的影子投在地上,摇摇晃晃的。阿芷端上一盘炒花生,又开了瓶自己酿的梅子酒。“尝尝这个,解乏。”
苏禾喝了口酒,酸甜里带着点涩,像极了这日子——有苦有甜,却让人踏实。他想起那大户人家的小姐,想起村里追蜻蜓的孩子,忽然觉得,这世上的病,大多不是身体的,是心里的。就像田里的草,你不理它,它就疯长;你松松土,晒晒太阳,也就好了。
夜里,苏禾被蝉鸣吵醒,却不觉得烦。他走到窗边,看见月光透过槐树叶,在地上洒下碎银似的光,阿芷房里的灯还亮着,大概还在捣药。他想起临走时她塞给他的艾草,想起她挥着手说“早去早回”,嘴角忍不住弯了弯。
这蝉鸣不止的夏夜,好像有什么约定在悄悄生长,像藤蔓缠上竹架,不声不响,却越来越紧。苏禾知道,他大概是不会走了。这药铺,这老槐树,这蝉鸣,还有灯下捣药的身影,就是他要守着的日子,安稳,热闹,带着草木的香,和人间的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