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楝叹了口气，最终还是上前一步，冷声道：“虽不知这南江城有这等规矩，但在下在京城多年，从未见过有烟柳之地不准某些人进入的情况。大家都在天子脚下，南江城亦是天子的城池，难道是要自立门派规矩吗？”
听闻此话，喧闹的众人突然安静了不少，纷纷在底下小声唏嘘。而那龟公则羞红了脸，一副愤怒的模样，欲言又止。
苦楝注意到，那护院眸中闪过一丝异样的情绪，给他一种惴惴不安的感觉。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入乡随俗，亦是天子所倡。此楼乃是我朱家的场子，要谁来不要谁来，还不能由我朱家决定了吗？”
令众人没想到的是，这番话竟然出自一个小小的护院。
“住嘴！这里没你说话的份！”那龟公明显有些不高兴，扭头呵斥道。
那护院立刻低下头，但也就在他低头的瞬间，刚好与苦楝来了个对视，他眼神阴翳，看得苦楝有些头皮发麻，这也让苦楝更加确信此人大有问题……
不过，苦楝很快便调整了呼吸，依旧沉稳道，语气带有些许冷淡：“依这位朱家之人所说，这缀锦楼，是他朱家的地方，而不是天子的地方咯？有钱不赚王八蛋，这朱家不仅王八蛋，还野心勃勃啊，还要在堂堂大央圈一块地方，改一些规矩……”
此话一出，围观的众人纷纷向苦楝投来异样的目光，但旋即又将视线转移到那龟公身上，带着些许审视与猜忌。
那龟公倒是性子沉稳，应该是干过十几年这行的人物了，立刻低头哈腰，又好声好气道：“这位公子说得是，有钱不赚王八蛋！不瞒您说，我朱家与秦家有些恩怨，这楼不是不让秦家的人进，只是想给……给他们一个下马威而已……”
“我去你娘的下马威！要是老爷在此，你有种再下一个马威试试！”
那秦家伙计见有人为他撑腰，加上对方明显有些低委了，口气立刻张狂起来。
也就在这时，人群忽然出现一丝骚乱，拥挤之下，竟然让出了一条小道，而人群中间，走来一个仪态有些媚的男子。
“谁在我朱家的场子里闹事呢？”
那人声线很尖，不似洛明微那种难辨性别，而是纯纯的尖声男调，再加上他的语气故意拉长的缘故，声音听上去就很奇怪，总之，苦楝觉得有些不适。
“哎呦呦！少爷快快请坐，小的……欸？姑娘们呢？”
那龟公一见到那不男不女之人，比先前更加谄媚了，屁颠屁颠地跑到那人面前，拍着屁股，侧立在那人旁边。
苦楝注意到那人明显有些不开心，鹰勾唇微微弯起，睥睨这一旁的龟公，冷声道：“老子跟你说话了吗？”
那龟公的笑容僵在了脸上，脸色有些苍白，好像岔气了一般。
此人被称之为“少爷”，不好对付，还是想办法脱身吧……苦楝皱着眉头，暗自想着。
苦楝给那秦家的伙计使了个眼色，那伙计反应也是很快，转身刚想走，没想到，那护院忽然暴起，抽出腰间配刃，一下子就插在了那伙计的腰上。
那伙计身子一僵，缓缓低下头看着穿腰而过的刀刃，瞳孔骤然睁大，随即吐出一口鲜血，脸上肌肉不自然地抽搐一下，随后便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不动了……
错愕的众人这才骚乱起来，刚有人想离开这是非之地，便被这缀锦楼的其他护院给围住了，刹那间，整座缀锦楼变成人间沸鼎，喧闹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放老子出去！”
“杀人啦！”
“朱家……朱家杀人啦！”
“啊……”
苦楝同样被困在了里面，但他没有选择乱动，而是四处打量着周遭的情况，他要走，这没有能量波动的朱家少爷可拦不住他，他只是想看看这“少爷”到底要干嘛。
“跪下！不许动！”
几名护院拉着几个人就甩在了地上，大声呵斥着。
那几个人明显没有了之前嚣张的焰气，纷纷抱头蹲下，有人还扭头求饶，鼻涕纵流，一个个大老爷们像个娘们一样又哭又喊。
“嗯……”那朱家少爷手指一动，示意了一下那几个护院。
“刺啦！”
刀尖溅血的声音如同恶魔的低吼，直击众人的心灵，不少人顿时被吓得瘫软在地。
真敢杀啊！？
苦楝亦是震惊万分，他看着那几个人的头落地，有些瞠目结舌。
“头……人……人头……”
人群中传来的一阵颤音掀起了新一轮的轰动，人群开始四处逃窜，不知不觉间，竟然都向着苦楝这边靠拢。
这下，站在最前面的苦楝成了朱家人的眼中钉。
“怎么……你小子也不服吗？”那朱家少爷给苦楝抛了个媚眼，一根手指放在唇间道。
“怎敢……少爷行事果断狠辣，誓卫朱家主权，这下倒是让大家伙见到了这缀锦楼是谁的地方了。”苦楝拱手说道，态度显得很是谦卑。
谁料那少爷忽然不知抽了什么风，抬起袖子掩嘴开始“咯咯咯”地笑，一双狐狸眼中闪过的是阴冷与霸道。
苦楝见状，蹙了蹙眉，同样冷冷一笑。
“我看这位公子面生得很，怎会来我缀锦楼游乐呢？”
那少爷伸出一根手指虚指着苦楝，不知是否是在炫富，那手指上戴满了金银戒指。
“在下乃是一名行医，路过南江城，便顺便来此地逛上几圈，此楼名声远扬，特地前来看看……”苦楝含笑拱手说道。
那朱家少爷笑容依旧，但看苦楝的眼神已经变了，带着一股审视的意味。
也就在这时，那少爷身侧的龟公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随后，那朱家少爷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让苦楝很不舒服。
“原来是秦家的贵人啊……秦家与朱家本可以珠联璧合，婚书都订了，那秦家的女儿却在请亲前夕跑了，坏了规矩不说，还薄了我朱家脸面，本来不错的关系被这女人整得一塌糊涂，朱家不允许秦家人进秦家人的地方，不是正常的吗？”
那朱家少爷冷眼看着苦楝，眼中闪过一道精光，缓缓朝着苦楝走来，随后，将一只手搭在苦楝身上，语气轻缓：“既然是秦家的贵客，与秦家关系定然匪浅，若你能帮我将这东西送进秦家那几座烂窑子里，本少爷倒也不为难你了……”
苦楝斜眼一看，发现那朱家少爷手中多了一个小袋子。
“这是什么？”
这时，那少爷猛然凑近苦楝，苦楝应激地后退了半步，却敏锐地感受到背后有一股凉意，顿时咽了咽口水，堪堪停住了。
在他身后，那个让他感觉奇怪的护院正拿着那把带血的刀抵着他的左腰！
那朱家少爷呵呵一笑：“小友莫要担心，此物不会伤你分毫，切记不要激动啊……它只是会，彻底毁掉秦家的所有基业……”
苦楝闻言，表情并没有变化多少，他早便猜到了此物定然是压倒秦家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只是好奇，这，究竟是什么而已……
“望少爷详细说说在下该怎么做。”
苦楝感受着后腰处那冰冷的刀尖，以及朱家少爷近在咫尺、带着诡异香气的呼吸，心中警铃大作，但面上依旧维持着镇定。
他目光低垂，落在那个不起眼的小袋子上，脑中飞速运转。
“此物名为‘情缠’，”朱家少爷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带着一种恶毒的得意，“无色无味，只需让秦家窑子里那些头牌姑娘们服下……嘿嘿，凡与她们有过肌肤之亲、动了些许真情的恩客，不出三日，便会浑身溃烂，恶疾缠身，无药可医。届时，谁还敢踏足秦家的地盘？秦家这最后的营生，也就彻底完了。”
好阴毒的手段！苦楝心中寒意更甚。
这不仅是毁人生意，更是要绝人生路，让秦家背上害人性命的恶名，永世不得翻身！朱家此举，狠辣至极。
“少爷此计……果然高明。”苦楝压下心中的厌恶，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只是，在下与秦家虽有些交情，但也仅限于和秦小姐诗文往来。贸然将此物带入秦家产业，并让头牌姑娘服下，恐怕难以得手，反而会打草惊蛇。”
然而，苦楝刚说完就后悔了，他不应该将自己与秦家小姐有交情说出来的……这下，恐怕自己也不能善终了。
朱家少爷眯起那双狐狸眼，细眉微微拧了一下，手指轻轻摩挲着苦楝肩头的衣料：“哦？那依你之见呢？”
苦楝心思电转：嗯？怎么没反应？
想不了那么多，犹豫便可能暴露更多，于是他决定先行缓兵之计：“此事需从长计议。秦家如今虽落魄，但对陌生人的防备必然更严。在下需要时间摸清秦家几处产业的情况，尤其是那些头牌姑娘的习性、喜好，寻找合适的时机下手。贸然行动，只会坏事。”
他顿了顿，补充道：“况且，此物效果如此……惊人，一旦事发，官府必然追查。若追查到在下头上，再牵连出朱家，恐怕对少爷和朱家的声誉也有所影响。不如让在下细细谋划，找一个万全之策，既能成事，又能撇清关系。”
朱家少爷听着苦楝的分析，眼中闪过一丝犹豫，似乎在权衡利弊。他背后的势力虽然嚣张，但显然也不想明目张胆地与官府和法律对着干。
但很快，那朱家少爷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追查到你身上那是必然，但能不能查到我朱家头上就不好说了……”
就在这时，那个一直用刀抵着苦楝后腰、气息阴冷的护院，眼神微微一动，似乎接收到了某种无形的指令。他凑近朱家少爷，用极低的声音耳语了几句。
朱家少爷的脸上先是闪过一丝诧异，随即露出一抹更加古怪的笑容，他重新看向苦楝，眼神变得意味深长。
“啧啧，没想到啊没想到……”朱家少爷收回搭在苦楝肩上的手，示意身后的护院也收起了刀，“看来青木公子……比我想象的还要特别。既然公子觉得需要时间谋划，那便依你。不过……”
他话锋一转，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在公子‘细细谋划’期间，不妨随本少爷回朱家小住几日？我朱家最是敬重您这样的‘人才’，定当好生款待。也方便我们……深入交流，确保这‘情缠’之事，万无一失。如何？”
苦楝心中一凛。
去朱家？这无疑是龙潭虎穴！但眼下若直接拒绝，恐怕立刻就会翻脸。他刚才清晰地感觉到，是那个诡异的护院传达了什么信息，才让朱家少爷改变了态度。那护院……果然有问题！他去朱家，是想确认什么？还是他背后的存在想见自己？
电光火石间，苦楝做出了决定。与其现在就撕破脸，不如顺势而为，深入虎穴，看看这朱家到底藏着什么秘密，尤其是那个让他感觉不安的护院，以及其背后可能存在的妖族势力。
“承蒙少爷看得起，”苦楝拱手，脸上挤出一丝看似受宠若惊的笑容，“那在下便恭敬不如从命了。只是希望少爷能给在下一些时日，莫要催促太紧。”
“好说，好说！”朱家少爷见苦楝答应，笑容更盛，只是那笑容深处，藏着一丝苦楝看不透的算计，“那就请吧，青木公子。”
在周围人群惊惧未定的目光中，苦楝跟着朱家少爷一行人，离开了已然染血的缀锦楼门口，朝着南江城更深处的朱家府邸走去。
留下几个下人把现场打扫干净。
他心中清楚，这趟朱家之行，绝非简单的“款待”。
那个护院，还有朱家少爷突然转变的态度，都预示着前方有未知的陷阱或……机遇。他摸了摸袖中暗藏的银针「春分」，又感受了一下体内那被金箍压制、却因半月练刀而隐隐沸腾的气血，眼神逐渐变得锐利。
无论朱家藏着什么，他都必须保持警惕，见机行事。
或许，这正是揭开南江城暗流，甚至接触到幕后妖族的一个机会。而那个所谓的“情缠”毒药，他自然绝不会用它去害秦家，反而要借此机会，看看能否找到破解朱家阴谋的关键。
一行人穿过繁华的街市，走向那座占地极广、戒备森严的朱家大宅。
苦楝不知道的是，在朱家深处，一袭白裙早已等候多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