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明、明微，你醒啦？”
苦楝来到床边，神色关切地瞥了洛明微一眼，但旋即不知想到了什么，很快便低下了头。
洛明微揉了揉脑袋，微微蹙着眉，忽然瞳孔睁大，随即立刻从床上爬起来，发现自己仅有一件单薄的里衣，面色陡然十八变，一抹酡红飘在那清秀的面庞上，好似晚间的天空。
苦楝见状，大气都不敢喘，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一样就只是低着头，背着手，然后手指在后面不停地打转。
“衣裳呢？”
洛明微的声音出奇地冷清，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被少司命附身了……
苦楝闻言一愣，随后立刻站直身子，像打报告一样郑重其事道：
“呃……在、在……在外面晾着，天气热，估计快干了吧……好多血渍洗都洗不掉……搓了好几遍了……”
话音落下，便陷入了长达数秒的沉寂，苦楝忍不住垂眼去看，但仅是一眼，差点没给他的魂下出来……
洛大小姐，你这是什么表情啊！？变态杀人魔也不会是这种表情吧……恐怖如斯，恐怖如斯……
“你先出去一下，干你该干的吧……”洛明微冷声道，没有丝毫语气的波动，却让苦楝如坐针毡。
苦楝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选择了闭嘴，拖着疲惫的身子便向屋外走去。
就在他即将出门之时，洛明微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还有……多谢了……”
…………
与此同时，大央监天司内。
“如何？”
大司命提前感知到了少司命的气息，挑了一下眉头，嘴角微微翘起。
紧接着下一秒，自带清冷气息的少司命便现身了，裙摆在空中飘扬几圈，缓缓落地，好似天仙下凡。
“没杀成……”
她似乎不想过多解释，淡淡地抛出这三个字，随后径直走向大司命面前的星轨仪。
大司命缓缓张开眼眸，深邃的眸子似乎能透过星轨仪看到对面的人，露出一脸略带满意的答复微笑。
“这一世，只有让你二人都放手去做，才有可能成功……老夫可盼着那解脱之日啊！”
少司命闻言，眉头蹙起：“师父这是何意？”
大司命呵呵一笑：“徒儿是在问：为何你也是决定成败的关键是吗？”
见对方沉默了，大司命也跟着不说话，只是含笑看着那玄妙的星轨纹路，眼眸宛如万丈深渊一般，神秘却又带有岁月的沉重。
“师父既然不想说，徒儿自然理解……只是，师父您总是说羡慕徒儿的眼睛，然而却不知，徒儿亦羡艳师父那望穿过去的眼睛……”少司命星眸一闪，好像在星轨仪捕捉到了什么，嘴角微微扬了扬，但很快恢复正常，星眸里透着一股幽情。
“您通晓历史，就等于知道轮回发生的一切事宜，天下还有什么是您不知道的呢？既然如此，天下还有何事是您办不到的呢？所有关键都看您想不想吧……”
大司命听后，笑容未减分毫：“不只是想不想，还有就是能不能。若是能，老夫早便拯救天下苍生，包括我自己了……”
话末带着些许苍凉与无力，与他那愉悦的表情形成鲜明的对比。
少司命撇撇嘴，心里有一丝不爽快：总而言之，斟酌半天，你这糟老头子还是选择隐瞒罢了
“乖徒儿啊……老夫说你二人在一起，各自随心而动，偶尔受人指点一二，比如说老夫我，日后定能达成上古三神意志，创建平衡之世！”大司命深深叹了口气道。
少司命清冷的脸庞下闪过一丝嫌弃，显然她不愿意与那个野孩子相提并论，或者说，她不喜欢与任何人放在一起谈论，无他……也就是会让她较真起来，然后尝试去窥看那人的未来运势以及卦象。
林休就是这样被少司命窥探出来的，其窥探的结果也让林休的储君之位丢失了。
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大央差点要亡了……
淘气的少司命还因此被大司命剥夺了三年的星轨预测权，也就是将她的星眼封印了三年。
而那三年，也是少司命性格转变的关键三年，曾经她也是个正常的活泼女孩，黑暗真的会颠覆一个人的心境……毕竟她又不是修心之人，没有道心也没有儒心更没有佛心。
少司命也不知为何，当她师父将她和苦楝放在一起讨论时，她竟然没有本能地排斥，反应慢了半拍，很快便就勾起她以前那些不好的回忆……她一直是个敏感的人，只是有些时候，有些东西不表现出来罢了。
忽然感到一阵头疼，少司命微微扶额，语气有几分虚弱道：“师父……我……徒儿先行告退了……”
“去吧……记住万事万物都是会付出代价的，天也一样，地也不可免……”
大司命面色平静，闻言眼眸颤了颤，然而语气却出奇地平淡。
少司命有些烦闷地晃了晃脑袋，满头银发好似月光下的粼粼波澜，眨眼间便消失在了原地。
…………
与此同时，大央西境的泉江镇。
苦楝几乎是同手同脚地挪出了房间，轻轻带上门后，才长长舒了一口气，后背竟惊出了一层薄汗。洛明微最后那句“多谢”语气依旧清冷，却奇异地抚平了他大部分的忐忑。
他摇摇头，甩开那些纷乱的思绪，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
窗外，蝗虫振翅的嗡嗡声已然如同雷鸣，黑压压的虫云先锋已经抵达小镇边缘，如同死亡的阴影，开始吞噬那些可怜的绿色。人们的哭喊和绝望的惊呼不绝于耳。
苦楝冲到客栈走廊的窗边，脸色凝重。他尝试调动力量，哪怕只是引动一丝微风驱赶蝗虫，但额头的业罪金箍如同最坚固的枷锁，将他与天地灵气的联系彻底隔绝，先前破阵又耗尽了他最后的气力，此刻他只觉得身体空空荡荡，连站稳都有些勉强。
“可恶……”他一拳砸在窗棂上，心中充满了无力感和更深的自责。难道真是自己引来了这场灾难？
就在这时，他身后的房门“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
苦楝下意识地回头，顿时眼前一亮。
洛明微已然穿戴整齐。她换上了一身看似朴素、却纤尘不染的月白儒衫，虽仍是男子款式，却因她身段的缘故，显得格外清雅挺拔。
湿漉的长发被她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在脑后，几缕发丝垂落颈侧，平添了几分柔美。她脸上的血污已洗净，虽然覆眼的白绫依旧，面色也还有些苍白，但那份属于“洛家才女”的沉静气度已然回归。只是细看之下，能发现她的耳垂依旧泛着淡淡的粉色，显然刚才的独处并未让她完全平静。
她没有看苦楝，只是微微侧耳听着窗外的灾难之音，眉头紧蹙。
“情况很糟？”她轻声问，声音恢复了以往的冷静，却少了几分刻意伪装的低沉，多了几分属于她本音的清越。
“嗯，蝗虫……很多，快要进镇了。”苦楝连忙回答，下意识地站直了些，目光却不太好意思一直落在她身上。
洛明微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她缓步走到房间中央的桌案前，不知从何处取出了几样东西——一方古砚，一块墨锭，还有一叠裁剪好的、散发着淡淡灵光的空白符纸。
她没有立刻动作，而是先闭目凝神片刻。苦楝能隐约感觉到，她体内那盏几乎在佛国被吹灭的“浩然烛”文心，正重新稳定下来，并散发出柔和而坚韧的光芒。
随后，她开始磨墨。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仿佛不是在应对灾难，而是在进行一场庄严的仪式。墨香渐渐弥漫开来，竟带着一股令人心宁神安的气息。
墨成，她执起那支苦楝见过的青玉毛笔。笔杆温润，笔尖饱满。
她没有在符纸上书写，而是以虚空为纸，以文气为墨，开始凌空书写！
一个个散发着淡金色光芒的儒家经文从笔尖流淌而出，悬浮于空中。她口中同时低声吟诵着古老的诗篇，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蕴含着奇异的力量，与空中那些金色文字共鸣。
“《豳风·七月》：‘穹窒熏鼠，塞向墐户。嗟我妇子，曰为改岁，入此室处。’” 诵的是农事艰辛，安居之不易。
“《小雅·大田》：‘去其螟螣，及其蟊贼，无害我田稚。田祖有神，秉畀炎火。’”诵的是祛除虫害，护佑禾苗。
随着她的吟诵和书写，周遭的空气开始波动。无形的文气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融入那些金色的文字之中，使其光芒愈盛。更奇妙的是，她身上那件月白儒衫，也仿佛被注入了生命，上面的纤维隐隐流动，散发出更加纯粹的浩然之气。
苦楝屏息看着，心中震撼不已。
他从未见过有人能以这种方式调动天地之力，这并非道术的引动，也非佛法的愿力，而是一种更接近于“规则”和“秩序”的力量，源自文字，源自文明，源自人心的坚守。
终于，当空中悬浮的金色文字达到一定数量，彼此勾连，形成一篇完整的华章时，洛明微笔锋猛地一顿！
她抬起手，将那支青玉笔指向窗外汹涌而来的蝗虫大军，清叱一声：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虫豸畏正，邪不压正——散！”
轰！
那篇由金色文字组成的华章骤然爆发出璀璨夺目的光芒，如同一个小太阳！磅礴浩瀚的浩然正气如同海啸般向着蝗虫群席卷而去！
那令人窒息的黑云仿佛遇到了克星，冲锋的势头猛地一滞！最前方的蝗虫如同雨点般噼里啪啦地坠落下来，它们并未死亡，只是被那纯正的浩然之气冲散了体内的凶戾之气，变得晕头转向，再也无法形成统一的灾害性冲击。
后面的蝗虫仿佛感受到了天敌般的恐惧，本能地开始混乱、四散逃窜，再也无法维持那恐怖的集群。
阳光重新洒落小镇，虽然地上还有不少晕头转向的零星蝗虫，但那毁灭性的虫潮，竟然真的被这一篇锦绣文章、一支青玉笔给驱散了！
小镇居民们劫后余生，呆呆地看着天空，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随即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
“多谢书生老爷救命之恩！”
“是文曲星下凡啊！
欢呼声传到客栈内，洛明微却身体一晃，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如纸，手中的青玉笔都差点脱手。
显然，刚刚恢复就强行催动如此强大的文气，对她消耗极大。
苦楝一个箭步上前，下意识地想扶她，手伸到一半又有些犹豫。
洛明微却微微摇了摇头，自己稳住了身形，低声道：“无妨，只是有些脱力。”她轻轻摩挲着手中的青玉笔，眼中也闪过一丝讶异。
她只知道这笔是大司命所赠，当时只说内蕴深厚，却从未想过其威力竟至于斯，更能引动如此磅礴的天地正气。其中奥秘，恐怕远非寻常儒家法器那么简单。
苦楝看着她苍白的侧脸和那支神奇的笔，心中感慨万千。这位洛家“公子”，似乎隐藏得太深，也承担得太多。
危机解除，房间内的气氛却莫名又有些微妙的尴尬。两人一时无言。
苦楝摸了摸鼻子，想找点话说，忽然，他鼻翼微动，眉头下意识地皱起。
一股极其微弱、却带着一丝熟悉甜腻感的妖气，如同狡猾的蛇，悄无声息地钻入他的感知。虽然「万物通感」被金箍压制得厉害，但这股妖气……他不久前才近距离接触过！
是那个救了他又身份不明的妖族女子？她怎么会在这里？是冲着他来的？这么快就来寻他的恩情了？
苦楝的心瞬间提了起来，刚刚放松的神经再次绷紧。他警惕地望向窗外，试图捕捉那丝妖气的来源，却发现那气息一闪即逝，仿佛只是错觉。
但他知道，绝不是错觉。
洛明微似乎也察觉到了他瞬间的情绪变化，微微偏头“看”向他：“怎么了？”
苦楝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暂时隐瞒，摇了摇头：“没什么，可能是……太累了。”
然而，他心中已然敲响了警钟。刚刚摆脱佛国和锁灵阵的危机，解决了蝗灾，现在又有神秘的妖族找上门……自己当真闲不下来一刻啊！
若是上天再给我一次选择的机会，他会毫不犹豫地甩掉“自然轮回之子”的身份，哪怕当洛府的一条狗他也愿意……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