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村委会的灯还亮着。王德发拄着拐杖进来时,陈默正把昨夜打印好的客户留言汇总装进文件夹, 封面上用钢笔写着“首批体验馆”。桌上摊着施工进度表,第九笔订单的时间被红笔圈了起来。
“九个人。”王德发站在桌边,低头看着那行数字,“真金白银,不是哄人的。”
陈默点头,合上文件夹。“我们得让他们来得踏实。”
天刚蒙蒙亮,晒谷场上已经有人影晃动。赵铁柱带着水泥班的人提前两小时上了工地,几个人蹲在东侧地基旁,用手电照着刚浇完的混凝土边缘。 林晓棠背着工具包从村道走来,马尾辫轧得紧,野雏菊发卡别在耳后,白大褂口袋里换了把小木锉。
“昨晚视频放出去后,县里两个民宿协会打了电话过来。”她走近陈默,声音压低, “问能不能组织一次实地参观。”
“先不急。”陈默看了眼远处忙碌的身影,“现在最要紧的是把墙立起来。预订的人等的是能住的房子,而不是宣传片。
六点整,陈默站在工棚前的石台上,手里拿着笔记本。陆续赶来的村民围成半圈,有人拎着水壶,有人扛着竹竿。
“昨晚到账第九笔”他翻开本子,“两千八百块,备注写着‘支持乡村建设,不住也愿买单’。”他抬眼扫过人群,“这不是施舍,是信任。城里人没见过我们怎么盖房子,但他们愿意信这一回。”
老李头蹲在地上,手指抠着鞋帮上的泥,“可这活一天比一天重,我这腰……”
“今天起改轮班。”林晓棠接过话,“砌墙、搬料归青壮年,门窗打磨、竹帘编织这些精细活,年纪大的来干。我在样板间设了教学点,现教现做。”
赵铁柱站起来,拍了大腿一记:“我带人盯东墙!今天必须把框架竖起来!谁跟我上?”
十几个汉子应声往前一步。有人喊:“算我一个!”还有人直接脱了外套往边上一扔。
施工号角就这么吹响了。
上午十点,太阳爬过山脊,工地热得冒烟。陈默卷起袖子,和几个年轻人一起绑钢筋。他的牛仔外套搭在竹架上,袖口那块冼不掉的泥渍又被蹭上了新灰。林晓棠在样板间门口教几位老人拼接窗棂,每完成一组就用铅笔在边上标编号。
“这个榫头要削两毫米。”她接过一位大爷递来的木件,亲自拿锉刀修边,“咱们的东西,差一点都对不起那些肯掏钱的人。”
话音未落,天空猛地暗了下来。风从山谷口卷进来, 吹得篷布哗哗作响。几滴雨砸在晒谷场上,扬起细尘。
不到半分钟,大雨倾盆而下。
“三号区!快盖篷布!”赵铁柱吼了一声,结巴却字字清楚,“电线断电!先护地基!”
他第一个冲进雨里,鲁班尺插在腰间,双手死死压住被风掀开的防水布一角。泥水顺着裤管灌进胶鞋,他没松手。
陈默立刻招呼人坼脚手架上的遮阳网,临时改作覆盖材料。青壮年排成一列,从仓库到地基拉出一条人链,卷材一捆捆传过去。有人滑到泥里,爬起来继续往前送。
林晓棠绕到配电箱前,确认总闸已断。 她抓起对讲机:“西侧电路全部切断!重复,全部断电!”
王德发撑着伞站在高处,脖子上挂着算盘,雨水顺着他脸上的皱纹往下淌。 “老李头!往左挪半米!盖严实!”他一边指挥,一边用铅笔在随身带的小本上记,“工时七十三分,全员在岗。 ”
雨下了近一小时才停。
地基边缘有轻微渗水,但结构完好。赵铁柱蹲在边上用手摸了又摸,咧嘴笑了:“没事!夯得实!”
中午没停工。饭是各家送来的,蒸笼摆在工棚外的长条桌上。陈默端着碗蹲在路边,咬了一口咸菜饼。林晓棠坐他旁边,头发湿了一半,白大褂贴在背上。
“下午先把屋檐的瓦片铺完。”她说,“游客最在意遮雨。”
“嗯。”陈默咽下最后一口,“东墙今晚必须封顶。”
刚放下碗,赵铁柱就吆喝起来:“干活了!谁偷懒我可记账上了!”
队伍重新散开。锤声、锯声、吆喝声混在一起。林晓棠回到教学点,继续带着老人打磨窗框。陈默爬上脚手架检查梁柱连接处,每拧紧一颗螺栓都用手晃两下。
太阳西斜时,样板间的屋顶终于合拢。最后一片青瓦落下,四周响起一阵低低的欢呼。
可没人歇着。内装组立刻进场,开始铺设地板、安装灯具。陈默下来后直奔物料区,核对明日要用的油漆和电线数量。林晓棠清点完今日完成的窗棂,一共十七组,全部编号登记。
夜幕降临时,疲惫开始蔓延。
有几个年轻工人坐在地上不动了,头耷拉着。一个小伙子靠着墙根打了个盹。赵铁柱嗓子已经哑了,还在来回巡查,可脚步明显慢了下来。
陈默看在眼里。他走到临时搭起的幕布前,插上U盘,按下播放键。
李秀梅剪辑的视频重新响起。镜头缓缓推进晒谷场,穿过竹篱小门,落在样板间的木门上。画面扫过浮雕墙、老石槽、屋檐下的风铃。当镜头停在“张婶翻墙嫁人”的刻痕上时,人群里传来一声轻响。
张婶本人站在第三排,抹了把脸,没说话。
音乐继续流淌。有人低头看着自己沾满泥浆的手,有人望着还没完工的墙体出神。
突然,赵铁柱站在空地上,举起手臂。
“一——一二——夯!’”他喊。
底下有人愣了愣,接着应了一声:“一——一二——夯!”
第二遍,声音齐了些。
第三遍,整个工地都跟着节奏跺脚、拍手、喊号子。夯土声早已结束,但这声音像是从地底升起来的,穿透夜色,撞向群山。
王德发坐在小凳上,翻开账本,在最后一行写下:“第84天,进度达成97%。”他合上本子,抬头望着灯火通明的工地,嘴唇动了动:“想当年……也没这么齐过心。”
凌晨一点,施工队陆续收工。
赵铁柱挨个拍兄弟们的肩膀:“明儿接着干!谁不来我可登报批评!”嗓音沙哑,笑得发亮。
林晓棠收拾好工具,走到陈默身边。她的发卡歪了,脸上有汗渍,但眼睛亮着。“明天我带新一批竹料来。”她说,“够做二十扇屏风。”
陈默点头,脱下手套塞进口袋。他望向尚没封檐的屋角,那里还缺几片瓦,几根钉。
王德发拄拐走过来,把账本递给他。“明早我再来记工。”他说完转身,背影慢慢消失在村道拐角。
工地只剩零星灯光。锤声早已停歇, 但空气里 还残留着木屑味和汗水的气息。远处传来一声狗叫,紧接着另一只应和起来。
陈默站在原地没动。袖口的泥更深了,左眉骨那道旧疤在灯下泛着微白。他抬起手,轻轻碰了下那道痕迹,指尖粗糙地划过皮肤。
林晓棠提着包准备离开,走了几步又停下。“你说……他们会听见蝉叫吗?”
陈默望着屋檐的方向,没回答。
风从山口吹进来,卷起一张末收的图纸,纸角翻飞,啪地一声拍在脚手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