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拉上工具箱的拉链,金属齿咬合到底,发出一声短暂的闷响。他抬眼扫过祠堂前的空地,水泥桩已经整齐码在茶室地基旁,赵铁柱正带着人检查木模的稳固性。林晓棠站在不远处,手里抱着文件夹,目光落在公告栏那张新贴出的市价表。她没说话,也没走近。
王德发把算盘留在台阶上,一瘸一拐地走了地。陈默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笔记本,封皮上的泥土印子已经干了,像一道旧疤道。他翻开“今日事项”,笔尖悬在纸面,迟迟未落。
村口茶摊,王老三蹲在矮凳上,端着粗瓷碗喝早茶。李婶提着篮子路过,他抬头问:“你信不信,那三万块真一分没动分?”
李婶脚步顿了顿:“账是贴出来了,可钱经他手,谁能知道?”
“我儿子说,城里人精得很。”王老三压低声音,“清账是为了立威,立威是为了掌权。民宿搞起来,还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
这话没传进陈默耳朵,但林晓棠听见了。她从茶摊后经过,布包里还装着昨夜整理的生态评估报告。她没听,也没辩解,只是手指在文件夹边缘掐出一道折痕。
当天下午,村委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一条缝。林晓棠探身进去,陈默正和赵铁柱核对建材清单,头也没抬。赵铁柱拍了下大腿,说:“钢筋还得加两捆,地基深了,省不得。”
陈默点头,在本子上记下。林晓棠站在门口,等了片刻,轻声说:“我想看看最终方案。”
“贴公告栏了。”陈默翻着页,“你直接拿去复印就行。”
她没动。赵铁柱发现气氛不对,咳嗽两声,拎着清单走出去,顺手带上了门。
林晓棠把文件夹放在桌上,打开,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数据和手绘草图。“我写了三天,你连翻都没翻。”
陈默终于抬头:“怎么了?”
“茶树根系的事,我提醒了你两次,你还是在那片坡地打了桩。”她声音发紧,“你知道那片土层多薄?根系一断,整片茶园三年内别想恢复。”
“工期赶,雨季前必须完成地基。”他合上笔记本,“村里等不起。”
“那你还记得答应过我什么吗?”她盯着他,“重大决定,要一起定。”
陈默皱眉:“现在不是争这个的时候?账刚清,人还没散,项目再拖下去,谁还信咱们能成事?”
“所以我只是个‘咱们’里的摆设?”她声音低下去,但很清晰:“你眼里只有村子,没有我。”
她说完,转身拉开门,轻轻带上。门锁咔哒一声,像剪断了什么。
陈默没追出去。他低头看本子,刚才那行“地基放线,赵铁柱负责”还没写完。他本想补一句“林晓棠确认生态红线”,笔尖悬着,终究没落下去。最后用力划掉整行字,合上本子,袖口蹭过封皮,留下一道新的印泥。
第二天清晨,田埂上露水未干。林晓棠挎着布包,蹲在一处缓坡边,用小铲取土样。她翻开本子,写下“ph值6.2,有机含量偏低”,字迹工整,像是记录与己无关的数据。
二十米外,陈默带着两个村民拉线放样。石灰粉从布袋里漏下,划出民宿客房的轮廓。他蹲下身,用木桩固定转角位置,动作利落,没往林晓棠方向看一眼。
赵铁柱走过来,看了眼两边,想说话,又咽了回去。他蹲在陈默旁边,低声问:“要不要叫她过来测一下?这位置离茶树太近。”
“不用,”陈默拧紧卷尺,“按图来。”
赵铁柱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林晓棠收起土样,起身时不小心碰倒了旁边一株野雏菊。她蹲回去,轻轻扶正,指尖拂去叶片上的泥。 那花歪着茎,花瓣微颤,却没倒下。
陈默抬头时正看见这一幕。他手中的卷尺松了半截,垂在地上。他想喊她,张了张嘴,又闭上。最终只是低头,从本子上撕下一页废纸,叠成一个小方块,塞进工具箱夹层。
中午,村委公告栏围着着几个人。王老三站在最前面,盯着那张审核报表看了许久,转身对李婶说:“他把每笔钱都贴出来了。”
“贴出来不等于没好处。”李婶嘀咕“谁不知道他母亲那笔钱是‘借款’?借了不还,不也是拿?”
王老三没接话,他从怀里掏出那张股份协议,又摸出半截铅笔,在“在出资方式”那栏补了个数字,三百五十元。他盯着字看了会儿,把协议折好,塞回口袋。
下午,林晓棠去村小学取回被借走的土壤检测仪。路过村委时,看见陈默坐在台阶上,低头翻账本。她放慢脚步,却没停。就在她即将走过的瞬间,陈默开口:“晓棠。”
她脚步停下,没回头。
“生态评估报告……我看了。”他说。
她等了两秒,才问:“什么时候?”
“昨晚。”
“结论呢?”
“你说得对。茶树区要重新放线。”他抬头,“我让赵铁柱改方案。”
林晓棠转过身,望着他:“那你为什么不早说?为什么不商量?”
“我怕你更烦。”他声音低:“最近……事太多。”
“所以你就自己扛。”她摇头,“陈默,我不是怕事的人,可你连让我分担的机会都不给。”
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你连信任都不给我。”
说完,她转身走了。陈默没在叫她。
傍晚,他独自去地基现场检查木模。天边最后一缕光落在石灰线上,像一道未愈的伤口。他蹲下身,用手摸了摸桩位,确认深度。忽然发现,有一根木桩的位置偏了半寸。
他皱眉,正要调整,却在桩侧看到一道浅浅的刻痕——是林晓棠惯用的标记方式,表示“此处需复核”。
他盯着那道刻痕,很久没动。最后掏出笔记本,翻到空白页,写下:“茶树区红线,向南移三十公分。”笔尖用力,纸背都划出了印。
他合上本子,放进工具箱。拉链拉到一半,忽然停住。他盯着半开的缝隙,像是在看一道无法弥合的裂口。最终,他松开手,任拉链滑回原位。
夜里,林晓棠坐在灯下,翻开那本泛黄的植物纪录本。她翻到一页空白,她拿起钢笔,想写点什么,笔尖是什么着,迟迟不下。最后,她只在页面上画了一朵野雏菊,花瓣五片,茎微微歪斜。
她合上本子,放在床头。窗外,风掠过屋檐,发出轻微的响动。
第二天一早,陈默去祠堂取公告栏的市价表更新数据。他撕下旧纸,王老三从巷口走来,手是手里拎着个麻袋。
“新晒的柴云英种。”他把袋子放在石台上:“三百五十块,算我入股。”
陈默点头,在本子上记下。王老三没走,盯着他看了会儿,问:“你和林姑娘……没事吧?”
陈默笔尖一顿:“没事。”
“那就好。”王老三拍拍袋子,“种得下,人就得在。”
他说完转身走了。陈默盯着那袋种子,很久没动笔。
上午,林晓棠去田里补测一组湿度数据。她走到缓坡边,蹲下身,翻开本子。第一页,不知何时多了一行字,是陈默的笔迹:“茶树区红线已改,等你确认。”
她盯着那行字,手指慢慢抚过纸面。风掀动纸页,她没合上。
陈默带着人重新放线。石灰粉从布袋里漏下,在地上划出新的轮廓。他蹲下身,用木桩固定转角。阳光落在他左眉骨的淡疤上,像一道旧伤被重新揭开。
林晓棠站在田埂上,看着那根新立的木桩。她没走近,也没说话。只是把本子合上,夹在腋下,转身往村口走。
陈默抬头时,只看见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他低头,在本子撕下一页,叠成小方块,塞进工具箱夹层。手指碰到那半开的拉链,停了一下,最终什么都没做。
赵铁柱走过来,看着地上的新线,问:“这回她知道了吧?”
陈默没回答。他抓起一把石灰粉,撒在线上,粉末在风中散开,像一场未落尽的雪。
林晓棠支持走到村口老槐树下,停下,从布包里取出那朵画在纸上的野雏菊,指尖抚过花瓣。然后,她把它折成一只小船,放在树根旁的水洼里。
水纹轻轻荡开,小船晃了晃,卡在一截枯枝旁,动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