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拉赫的身影消失在流梦礁的微光中，黄岚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下一秒，黄金的时刻那浮夸而喧闹的景象便重新填满了他的视野。
他回来了。
黄岚没有片刻耽搁，立刻拿出通讯器，点开了星穹列车的群聊。
“我没事。”
他先发了三个字报平安。
果不其然，信息刚发出，一连串的回复就弹了出来。星、三月七，还有姬子，显然一直都在担心。
他没有理会那些夹杂着哭泣和愤怒表情包的问候，继续编辑信息。
“另外，匹诺康尼的‘死亡’是假的。人只是被带去了另一个地方，一个叫‘流梦礁’的区域。”
这条信息发出去后，群里安静了几秒。
随后，是更为猛烈的消息轰炸。
黄岚大概扫了一眼，得知星已经和姬子、三月七汇合，他稍稍松了口气。人多一点，总是更安全。
“我去找瓦尔特先生。保持联系。
当务之急，是找到瓦尔特，共享情报。
他一边在人群中穿行，黄金的时刻一如既往地纸醉金迷，周围的宾客们脸上挂着如出一辙的幸福笑容，与他刚刚经历的真相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终于，在一处远离主干道的安静喷泉旁，他看到了那个身影。
瓦尔特·杨正站在那里。
但，他不是一个人。
在他的对面，站着那位自称巡海游侠的女人——黄泉。
两人之间弥漫着一种沉重而严肃的气氛，仿佛隔绝了周围的一切喧嚣。黄岚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不想打扰。
然而，黄泉的声音还是清晰地飘了过来，带着一丝深沉的迷惘。
“如果这正是人们所期望的世界——如果这正是生命选择沉睡的原因——我们还应令它做出改变吗？”
黄岚的脚步彻底停下。
这个问题，直指匹诺康尼的核心。
瓦尔特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到来，朝他的方向微微颔首，算是打了个招呼，但目光很快又回到了黄泉身上。
“黄泉小姐，接下来换我给你分享一个故事吧。”
瓦尔特的声音沉稳而富有磁性，像是在讲述一段古老的历史。
“在我的故乡，在世界面临难以愈合的伤痛之际，他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将世界上所有的梦编织在了一起，将人与人的梦境彼此连缀，再以己身背负，他由此创造出一名巨人，一位精神的亚当。”
黄岚静静地听着。这个故事，他并不陌生，瓦尔特和他说过。
“从此那巨人立于天地之间，成为世界的支柱。而作为代价，那些难以前进，无法前进的人…他们将永远失去未来。”
“他们沉浸于没有灾难和苦痛的梦里，男人创造的理想乡中安然一生。而精神的亚当会因为这些不愿醒来的人的愿望…变得坚不可摧。”
瓦尔特的故事讲完了。
黄泉沉默了片刻，她的声音再次响起，一针见血。
“但你现在站在这，就说明那个男人失败了。”
“是的。”瓦尔特的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笑容，既有欣慰，也有怅然，“人们总要走向未来。纵使人性的弱点让他们驻足脚步，但在真正无法前进时…人类一定会试图拯救自己。”
说完，瓦尔特的目光转向了黄岚。
“当年的事情，就让他的伙伴给你说吧。”
瞬间，黄岚成了场中的焦点。
他向前走了几步，站到两人身旁。
“圣痕计划。”
他直接抛出了这个名字。
迎着黄泉探寻的目光，黄岚开始解释。他尽量用最简洁的语言，来概括那段复杂的历史。
“圣痕最初是由我的文明科学家梅比乌斯创造出原型，后由梅博士主导研发完成。其本质是一个记录着超时代科技的基因数据库，通过遗传物质将知识传递给后代。”
“最初的‘旧’圣痕计划，旨在通过大范围筛选，让人类肉体适应崩坏能，觉醒圣痕来对抗崩坏。”
他停顿了一下，给了黄泉消化的时间。
“在圣痕计划之前，梅比乌斯还想出了一个跨越终焉的方法——通过将文明的意识上传，随后覆盖到后一个文明的人类身上，通过前文明的积累跨越现文明的终焉。”
“但是这项决策最后被其余的英桀否决了。”黄岚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随后才有最初的圣痕计划。自己的文明没能跨越终焉，那么就将希望留给下一个文明。”
这时，瓦尔特补充道：“现文明，凯文在现代执行的‘新·圣痕计划’则进行了升级。他放弃了艰难的肉体改造，转而将重点放在精神层面，直接把人类意识接入圣痕空间的梦境。”
话音落下，一切都明了了。
匹诺康尼的“美梦”，与“新·圣痕计划”，何其相似。
黄泉久久没有说话。喷泉的水声在三人之间流淌，像是时间的叹息。
“谢谢。”
她终于开口，声音比之前更低沉了一些。
“谢谢，瓦尔特先生，还有黄岚先生的故事。我现在知道瓦尔特先生想要确认什么了。”
她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扫过，带着一种看透了岁月般的沧桑。
“宇宙中有无数相似却又相异的世界。在这些世界中，也有无数相似却又相异的人。”
“我也曾踏上旅途，在不同的世界邂逅容貌相似的故人，目睹他们的命运行过似曾相识的轨迹。所以我会告诉你们——尽管不完全相同，但二位所描述的故事…它和我的过往重叠在一起。”
黄岚的心头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
果然，黄泉接下来说出的话，证实了他的猜想，却以一种更残酷的方式。
“而在那深不见底的梦中….我结束了那个男人的生命，独自一人。”
“我不是瓦尔特先生和黄岚先生认识的那个人。”黄泉的声音里带着无法化解的悲哀，“我的故乡没有瓦尔特先生的故乡那么幸运，反而和黄岚先生的一样。”
“我很抱歉…”
道歉？她为什么要道歉？为了一场发生在另一个世界的悲剧吗？
短暂的沉默后，黄泉重新抬起头，她的目光越过瓦尔特，径直落在了黄岚身上。
“回到我和瓦尔特先生最初的那个问题，我想听一听黄岚先生的答案。”
“问吧。”黄岚干脆地回应。
黄泉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整个世界的重量都压在这个问题之上。
“如果当最后的鸟儿终于飞向天际，却发现光芒的尽头并非太阳，而是漆黑的大日…”
“那我们究竟是为了什么…才要向光而行？”
黄岚抬起头，他的目光没有聚焦在黄泉或瓦尔特身上，而是穿透了他们，投向了黄金的时刻那虚假却绚烂的天穹。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力从沉重的过去中剥离出来。
“鸟儿飞向天际，并非因为它确信前方一定是太阳。”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说服自己。
“它飞向光，是因为它生来就有翅膀，是因为它渴望离开巢穴，是因为大地在它眼中不断变小，是因为风托举着它——这些，本身就是‘意义’。”
他的视线终于回落，与黄泉那双蕴含着无边夜色的眼眸对视。
“我们向光而行，理由或许很简单。因为黑暗令人窒息，因为停滞意味着腐朽，因为……我们还想知道‘下一个答案’。”
他的语气渐渐带上了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
“即使光芒的尽头是漆黑的大日，那又如何？在飞向它的过程中，鸟儿见识了云层的形状，丈量了天空的高度，感受到了体内力量的奔涌。这些经历，这些成长，并不会因为终点的真相而被抹杀。”
他向前迈了一小步，声音里带着他那个文明留下的、永不磨灭的烙印。
“我们的文明……失败了。我们未能跨越终焉，我们所见到的‘终点’，或许比漆黑的大日更加绝望。但我们留下的圣痕，我们传递的知识，我们那份‘想要活下去’的执念，成为了下一纪元的火种。”
“这难道不正是‘向光而行’的意义吗？哪怕我们自身化为灰烬，只要这星火能照亮后来者的一小段路，哪怕只能让他们多看清一步前方的荆棘，那么，所有的挣扎与牺牲，就都有了重量。”
他的目光锐利起来，直指黄泉问题核心的软弱。
“如果因为恐惧终点可能存在的虚无，就放弃飞翔，甘愿沉沦于温暖的梦境……那与死在巢穴中的雏鸟有何区别？至少，振翅高飞过，本身就是对‘存在’最有力的证明。”
“所以，黄泉小姐，”黄岚一字一顿地说，“我们向光而行，不是为了最终一定能拥抱太阳，而是为了证明——我们，曾经，而且依然，拥有‘飞行’的勇气。这份勇气，就是意义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