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温(十三)
季节流转,暑气渐消,窗外的梧桐树开始泛起点点金黄。林秀芬的生活,被摄影这件事填充进新的、细密的纹理。她不再仅仅满足于记录公园里的花鸟,镜头开始悄然转向更日常、也更与她个人记忆相关的角落。
一天傍晚,她站在厨房窗边,准备拍摄天边的晚霞。镜头移动间,无意中捕捉到了楼下那个空置许久的水泥石墩——那是建国以前等她下班时常坐的地方。夕阳的余晖给它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边缘拉出长长的影子,孤零零的,却又带着一种固执的坚守。
她的手指顿住了,没有按下快门。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不是尖锐的疼痛,而是一种沉静的、混合着怀念与审视的潮汐。她慢慢放下手机,只是站在那里,看了很久。
这之后,她开始有意识地、几乎是悄无声息地用镜头“打捞”那些散落在生活各处、与建国相关的“遗迹”。不是刻意地追寻悲伤,更像是一种安静的凝视与对话。
她拍下了工具箱里那把被他手掌磨得发亮的锤子柄;拍下了书房书架顶端,那盒他珍藏的、舍不得抽的、如今已经干涸的高级香烟;拍下了阳台角落里,他亲手砌的、如今长满青苔的小小花台;甚至拍下了超市货架上,他最爱吃的那个牌子的榨菜。这些物件,在常人看来平凡无奇,甚至蒙着尘埃,但在她的取景框里,它们被赋予了特殊的光晕,沉默地诉说着一个男人曾经的存在,和他留下的生活印记。
这个过程,并非总是沉浸在感伤里。有一次,她翻拍建国那本旧相册里的一张照片——他年轻时站在黄山迎客松前,意气风发,姿势却摆得有些滑稽的僵硬。看着手机屏幕上定格的、那个略显笨拙的青年,她忍不住嘴角微微上扬了一下。原来,他也有这样的时候。
她没有把这些照片给任何人看,包括儿子。这是独属于她的、一个秘密的仪式。通过镜头,她仿佛在与这些物件,与那段共同拥有的过去,进行一场无声的、深入的交流。她不再仅仅是那个被留下的人,悲伤的承受者;她成了一个安静的观察者,一个温柔的记录者。
这种凝视,带来了一种奇异的平静。当她能够如此具体地、平静地“观看”这些遗物时,那份无处不在的、宏大的悲伤,似乎被分解成了一个个可以触摸、可以端详的具象碎片。痛感依然在,但不再是一片无法穿越的迷雾,而是变成了可以一点点去辨认、去理解、甚至去与之共存的细节。
摄影班的课程还在继续。她依然学习着构图与光影,但她的作业里,开始出现一种与其他学员不同的、沉静的气质。她交上去一张照片,是雨后积水的地面上,倒映着小区老楼的模糊影子,虚虚实实,仿佛两个交错的世界。老师评价说:“这张很有想法,透着一种…安静的叙事感。”
“叙事感”。这个词让她怔了怔。她只是在记录自己的生活,或者说,记录那段与她生命紧密交织的、另一个人的“余迹”。
儿子陈磊偶尔会问起她摄影的进展,她总是含糊地说“还在学”。直到有一次,她挑选了几张不带明显个人痕迹的风景照——一张逆光的狗尾巴草,一张清晨的雾气,发给了儿子。
陈磊回复:“妈,你拍得越来越有味道了,有点…沉静的力量。”
“沉静的力量”。儿子用了和老师相似的评价。林秀芬看着这几个字,心里微微一动。
她意识到,或许这种“打捞”和“凝视”,并不仅仅是为了哀悼。它也是在重新确认,确认那段岁月真实而深刻地存在过,确认那个叫陈建国的男人,在她生命里刻下的无法磨灭的痕迹。而确认本身,就蕴含着一种力量。
秋天越来越深了。林秀芬站在阳台上,看着建国亲手砌的花台里,几株菊花在凉风里摇曳。她举起手机,没有刻意避开那些枯黄的叶子和斑驳的苔藓,将它们与依然绽放的花朵一同框进取景器。
“咔嚓。”
这一次,她按下了快门。照片里,有衰败,也有生机,有逝去的痕迹,也有当下的坚持。她看着这张照片,觉得它像极了自己此刻的心境。
那冰冷的余温,似乎在这些安静的凝视与记录中,渐渐被她捂在了掌心,不再那么刺骨,反而变成了一种深切的、可以与孤独和平共处的陪伴。她知道,这些“遗迹”会一直在那里,在她的生活里,也在她的镜头下。而她,学会了如何带着它们,继续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