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生的重量
领养小石头三年后,我发现自己怀孕了。那天早晨,当我看到验孕棒上两条清晰的蓝线时,双腿一软,直接坐在了冰凉的瓷砖地上。
“不可能…”我喃喃自语,手指颤抖地抚过那两条线,仿佛它们是什么神迹。
七年。整整七年,我和张伟辗转于各家医院,尝遍中药西药,甚至做过两次试管婴儿,全都以失败告终。医生最后给出的诊断是“不明原因不孕”,这四个字像一道无期徒刑判决书,悬在我们的婚姻之上。
“算了,小琳,我们领养一个吧。”张伟在第三次试管失败后抱着我说,声音里满是疲惫。
婆婆得知我们要领养时,出乎意料地积极。不出一个月,她就通过远房亲戚联系到了一个“完全符合要求”的男婴。那孩子就是小石头,来时刚满三个月,眼睛又黑又亮,看见我就笑。
“这就是缘分。”婆婆把婴儿塞进我怀里,语气里有种不容置疑的确定。
而现在,我居然怀孕了。
“双胞胎?”b超医生微笑着说,“恭喜啊,两个孕囊都很清楚。”
张伟站在检查室门口,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半晌,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真的?两个?”
回家路上,他一手握方向盘,一手紧紧攥着我的手,掌心汗湿而温热。
“我得马上告诉我妈!”他一进门就抓起电话。
婆婆半小时后就赶了过来,手里拎着大包小包的补品。得知是双胞胎,她激动得眼眶发红,双手合十对着天空拜了拜:“祖宗保佑!张家有后了!”
她完全没注意到,小石头正抱着我的腿,怯生生地看着这一切。
那天起,我在家里的地位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婆婆不再挑剔我做的菜太咸或太淡,反而天天变着法子给我炖汤补身。张伟包揽了所有家务,连洗脚水都替我打好。
只有小石头,似乎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这个三岁的孩子突然变得异常安静,不再像以前那样扑进我怀里撒娇,而是常常独自坐在角落,摆弄他那几件旧玩具。
“妈妈,”有天晚上他小声问我,“你是不是有了别的小朋友,就不要我了?”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把他搂进怀里:“怎么会呢?你永远是妈妈的小石头。”
然而,生活的变化总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怀孕四个月时,婆婆来看我,正碰上小石头在客厅玩耍。他跑得太急,差点撞到我身上。
“小心点!”婆婆一把拉开他,力道有些大,小石头踉跄着跌坐在地上,愣了几秒,然后哇哇大哭。
“妈,您轻点,”我赶紧去扶孩子,“他不是故意的。”
“现在可不能大意,”婆婆严肃地说,“你肚子里可是两个张家的血脉。”
“血脉”二字像锤子一样敲在我心上。我看向小石头,他正抽泣着,小脸上满是委屈和不解。
张伟的态度也悄然变化。以前他下班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抱起小石头转圈圈,现在却总是先关心我肚子里的孩子。有天晚上,小石头想爬上他的膝盖,他却轻轻推开:“爸爸累了,石头自己玩好不好?”
我看见小石头眼中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
双胞胎五个月时,我的肚子已经大得惊人。婆婆开始旁敲侧击地谈论起家里的空间问题。
“咱家就三间卧室,以后两个孩子出来,总不能一直跟你睡吧?”她一边削苹果一边说,“小孩子长大了都得有自己的房间。”
我心里一沉,知道她要说什么。
“小石头也三岁多了,要不…送他去寄宿幼儿园?我听说现在有种全托的,周末接回来就行。”
“不行!”我脱口而出,“石头还太小,不能离开家。”
婆婆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心疼他,可你得为肚子里的两个孩子想想。等他们出生,你一个人照顾三个,忙得过来吗?”
那天晚上,我辗转难眠。摸着自己圆鼓鼓的肚子,感受着里面两个小生命的踢动,又想起小石头熟睡的小脸,心里五味杂陈。
第二天是周末,我带小石头去公园。他坐在秋千上,我轻轻推着他。
“妈妈,”他突然回头问我,“奶奶说你要生两个小弟弟,是真的吗?”
“可能是弟弟,也可能是妹妹。”我摸摸他的头。
“那你们还会爱我吗?”他问得直白,眼神清澈见底。
我的喉咙一下子哽住了。
孕晚期时,我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医生诊断我为妊娠期高血压,要求我卧床休息。张伟和婆婆商量后,决定暂时送小石头去婆婆家住几周。
“就几周,等你生了,身体恢复了,就接他回来。”张伟向我保证。
小石头离开的那天,哭得撕心裂肺,死死抱着我的脖子不肯松手。最后还是张强硬掰开他的小手,抱着他快步走出了门。我站在门口,看着汽车远去,眼泪止不住地流。
双胞胎出生在一个飘着细雨的清晨。是两个男孩,一个五斤二两,一个四斤八两。婆婆喜极而泣,张伟忙着给亲友报喜,整个病房洋溢着欢乐的气氛。
而我,在疲惫的间隙,想起了三年前小石头来我家的第一天。那时他也是这么小,这么脆弱,在我怀里安睡。
出院回家后,我原以为会立即接回小石头,但婆婆以“你身体还没恢复,照顾三个孩子太累”为由,一再推迟。
双胞胎日夜不停地哭闹,喂奶、换尿布、哄睡…我的生活被分割成无数碎片,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偶尔在夜深人静时,我会想起小石头,心里充满愧疚。
双胞胎满月那天,婆婆和张伟在客厅招待客人,我趁机溜回卧室给小石头打电话。
“妈妈?”电话那头传来他小小的声音。
“石头,是妈妈呀。你想妈妈了吗?”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我听见他压抑的抽泣声:“妈妈,你什么时候来接我?我很乖,真的…”
我的心揪成一团:“很快,妈妈很快就来接你。”
挂断电话,我靠在门上,泪流满面。
客人们散去后,我决定和张伟摊牌。
“明天必须把石头接回来,”我语气坚决,“他是我们的儿子,这里才是他的家。”
张伟面露难色:“我知道,可是你看现在这两个小的已经够你忙的了,再加上石头…”
“他不是负担!”我提高声音,“他是我们的孩子!”
婆婆从厨房走出来,擦着手说:“小琳,不是我们狠心,但现实就是这样。你和石头没有血缘关系,现在有了亲生的,感情难免会淡。倒不如…”
“倒不如什么?”我盯着她,“把他送走?”
房间里一片寂静。
那晚,我彻夜未眠。凌晨三点,我给小石头以前的孤儿院院长打了电话。院长告诉我,小石头的生母当年是因为极度贫困才放弃抚养权,后来曾多次打听孩子的情况,想知道他过得好不好。
“她说,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孩子能在一个充满爱的家庭里长大。”院长说。
挂断电话,我走进婴儿房,看着摇篮里两个熟睡的小生命。他们是我的骨肉,我愿用生命去守护他们。而这一刻,我突然明白了另一个母亲的心情——无论多么艰难,她希望自己的孩子被珍爱。
天刚蒙蒙亮,我就起床收拾小石头的房间,把他最喜欢的玩具熊放在枕头中间。然后我走进厨房,开始准备早餐。
张伟被声音吵醒,揉着眼睛走出来:“你这么早起来干嘛?”
“我去接石头回家。”我平静地说,手上不停。
他愣住了:“可是…”
我转过身,直视他的眼睛:“张伟,记得我们领养石头那天吗?在民政局,你抱着他,我签下名字。从那一刻起,他就是我们的儿子,这和血缘没有关系。”
“我知道,但是现实情况…”
“现实就是,一个三岁的孩子正在等他爸爸妈妈接他回家。”我的声音有些发抖,“而我们,因为有了新的孩子,就把他排除在外。这公平吗?”
张伟沉默了。
我继续道:“母爱不是有限的资源,不会因为分给一个孩子就减少对另一个的爱。爱是越分越多的。”
这时,婆婆也起床了,站在客厅里听着我们的对话。
我走到她面前,深吸一口气:“妈,我理解您心疼张家血脉,但石头既然成了张家的孙子,就是张家人。如果您真的为张家着想,就该教会孩子们,兄弟之间要互相扶持,而不是教他们区分亲疏。”
婆婆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
我解下围裙,拿起车钥匙:“我去接儿子回家。”
就在我伸手去拉门的时候,张伟突然说:“等等,我跟你一起去。”
我回头,看见他眼中久违的坚定。
“你一夜没睡,开车不安全。”他走上前,接过我手中的钥匙,“我们一起去接石头。”
婆婆站在原地,看着我们,眼神复杂。就在我们即将出门时,她突然开口:“等等。”
我心里一沉,以为她要阻止。
却见她快步走回自己房间,片刻后拿着一个小书包出来——那是小石头最喜欢的蓝色小书包。
“这里面有他最爱吃的饼干,”她把书包递给我,声音有些哽咽,“告诉他…奶奶想他了。”
车行驶在清晨的街道上,霞光初现。张伟一手握方向盘,另一只手紧紧握住我的手。
“对不起,”他轻声说,“这段时间,我忘了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我摇摇头,眼泪终于落下。
到达婆婆家时,小石头正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眼巴巴地望着路口。看见我们的车,他猛地站起来,却犹豫着不敢上前。
我下车,蹲下身,张开双臂:“石头,来妈妈这里。”
他像只小鸟一样扑进我怀里,哇哇大哭:“妈妈!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我紧紧抱着他瘦小的身体,闻着他身上熟悉的奶香味,心如刀绞。
“不会的,妈妈永远不会不要你。”我亲吻他的头发,“我们回家。”
回到家,婆婆站在门口,看见小石头,眼眶微微发红。她犹豫了一下,然后伸出手:“来,奶奶熬了你爱喝的粥。”
小石头怯生生地看了我一眼,我点点头,他才慢慢走过去,牵住了奶奶的手。
那一刻,我知道,这个家正在慢慢愈合。
晚上,我把双胞胎的摇篮搬到了我们卧室,把小石头的小床也挪了进来。张伟起初不同意,说太挤了。
“就今晚,”我说,“我们需要在一起。”
夜深人静,双胞胎之一突然哭闹起来。我正要起身,却看见小石头迷迷糊糊地坐起来,揉着眼睛说:“妈妈,弟弟哭了。”
然后,他摇摇晃晃地走到摇篮边,踮起脚尖,轻轻拍打着襁褓,用稚嫩的声音哼唱着我曾经哄他入睡的歌谣。
奇妙的是,婴儿竟然渐渐停止了哭泣,重新入睡。
小石头回头看我,黑暗中,他的眼睛像星星一样亮:“妈妈,我会帮你照顾弟弟的。”
那一刻,我明白,这就是家的意义——不是血缘的连结,而是爱的选择与坚持。
我把他搂进怀里,在这个拥挤的卧室里,感受着五个心跳的节奏。这份爱,很重,但我的心,从未如此轻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