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面郎君(三)
检察院的起诉书像一块冰冷的巨石,砸开了董志明编织的所有幻象。
陈警官将一份复印件的概要递给白薇时,语气带着一种近乎疲惫的沉重:“白小姐,这是初步核实的部分。你……有个心理准备。”
数字是触目惊心的。在过去五年里,董志明以各种“有关系”、“能办事”为由,先后诈骗了十七人,经核实的涉案金额高达八十九万余元。白薇是他诈骗时间最长、金额最大的受害者,但不是唯一一个。
受害者名单像一份光怪陆离的社会切片:有像白薇和马婶这样求工作的,有求孩子上名校的,有求减免刑罚的,甚至还有求医院床位的。董志明就像一只嗅觉敏锐的秃鹫,精准地啄食着人们焦虑中最柔软的部分。他骗来的钱,极少部分用于维持他那看似体面实则空壳的生活(比如和白薇“谈恋爱”时的开销),更多的则挥霍在高级餐厅、名牌衣物和虚拟游戏充值上,用以喂养他那个虚幻的、人上人的身份认同。账户里仅剩的,是警方冻结时来不及转出的三万多元,对于巨额欠款而言,杯水车薪。
“根据这些情节,尤其是累犯、数额特别巨大、以及造成严重后果(指白薇怀孕等),量刑可能会很重。”陈警官尽量用平实的语言解释,“十年以上,甚至可能更高。”
白薇听着,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听到“十年以上”,她心里没有预想中的快意,反而是一片空茫。十年,足以让一个婴儿长成少年。那个少年,将如何面对一个在牢狱中度过他整个童年的父亲?
她的肚子越来越明显了。妊娠反应缓和后,一种更深的疲惫和焦虑攫住了她。孩子,成了横亘在她面前最现实、最残酷的问题。
生下来?她拿什么抚养?自己打工挣的钱几乎都被董志明榨干,娘家无力也无心支援。她仿佛能看到自己抱着婴儿,在流水线和廉租房之间疲于奔命,而这个孩子的一生,都将笼罩着“诈骗犯之子”的阴影。
打掉?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被一股强烈的胎动打断。那是一种鲜活的生命力,一个完全无辜的存在。她抚摸着小腹,感受着里面那个小生命的拳打脚踢,它是这段畸形关系里唯一真实的结晶,却也是她未来人生最沉重的枷锁。
她去了医院咨询。冰冷的诊室,医生公式化地陈述着手术风险和建议。她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看着来来往往的孕妇,有人喜悦,有人忧愁,但她们的未来至少是清晰可辨的。而她,仿佛站在一片浓雾笼罩的悬崖边,无论向前向后,都是深渊。
其他受害者的反应也陆续传来,像一面面镜子,映照出人性的参差。除了马婶的埋怨,有人崩溃大哭,追着警察问钱能不能追回一点;有人沉默地认栽,只当买了个天大的教训;还有极个别,如同惊弓之鸟,甚至不敢站出来作证,怕被报复,更怕被人知道自己的愚蠢。
开庭那天,白薇去了。她穿着最宽松的衣服,依然掩不住身形。
董志明穿着囚服,被押上被告席。他瘦了些,头发剃短了,脸上那种伪装的儒雅和体贴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灰败的麻木。在整个庭审过程中,他大部分时间低着头,只在检察官宣读被害人陈述时,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当法官问到白薇和孩子的状况时,他猛地抬起头,目光仓皇地扫过旁听席上的白薇,与她视线接触的瞬间,又像被烫到一样迅速缩回。那眼神里有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是愧疚?是恐惧?还是算计破灭后的茫然?白薇分辨不清,也不想再分辨。
她没有当庭做出激动的控诉,只是平静地、一字一句地确认了被骗的经过和金额。她的声音不大,却像钝刀子割肉,让法庭里的每一个人都感到窒息般的压抑。她陈述的不是爱情背叛的故事,而是一个灵魂被彻底蛀空的过程。
休庭时,在走廊上,她与戴着手铐的董志明狭路相逢。他嘴唇嗫嚅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
白薇没有给他机会。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目光像看一个陌生人,然后,轻轻地、决绝地,侧身让开了路。
判决书下来的那天,是个晴天。董志明因诈骗罪,数额特别巨大,且系累犯,被判有期徒刑十四年。他未提出上诉。
白薇没有去听判决。她独自一人去了江边,就是当年董志明说给她“安排工作”的地方。江风依旧,吹动着她的发梢和宽大的衣摆。
她把手放在肚子上,感受着里面强有力的生命律动。孩子快要出生了。
关于未来,她依然没有清晰的答案。是留下这个带着原罪的孩子,共同背负沉重的枷锁,还是选择割舍,背负另一种一生的愧疚?雾依旧很浓。
但她知道,无论最终选择哪条路,她都必须靠自己一步步走下去。骗局结束了,但关于救赎和自我重建的漫长功课,才刚刚开始。江水平静地流向远方,带不走苦难,却持续冲刷着时光。
她站了很久,直到夕阳将江面染成一片凄艳的橙红,像极了初见时,他手机上那个“领导叔叔”的微信头像颜色(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