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cU的探视时间像从指缝里漏下的沙子,短暂得令人心碎。隔着厚厚的玻璃,公公躺在冰冷的病床上,周身插满管子,连接着各种闪烁着冰冷光芒的仪器。氧气面罩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紧闭的双眼和花白稀疏的头发。胸膛随着呼吸机的节奏,规律却又无比脆弱地起伏着。曾经那个腰板挺直、脾气倔强的老人消失了,只剩下一具被病魔抽空了灵魂的躯壳,在机器的维持下,艰难地维系着一线微弱的生机。每一次看到这一幕,心就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揉搓得血肉模糊。
张海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凹陷下去,眼下的乌青浓得像化不开的墨。机械厂车间里巨大的噪音和油污似乎已经浸透了他的骨髓,每天下班回来,他都带着一身洗不掉的疲惫和机油味。那点微薄的工资,在IcU每天如同流水般划走的巨额费用面前,渺小得像投入大海的石子,连个涟漪都看不见。他变得沉默寡言,常常对着缴费单上触目惊心的数字发很久的呆,烟抽得越来越凶,阳台上的烟蒂堆成了小山。生活的重担,像一座无形的山,沉甸甸地压弯了他的脊梁,也压灭了他眼中最后一点光亮。他看向病房里父亲的眼神,充满了深不见底的无力感和一种近乎麻木的痛苦。
张洋像一具游魂。他不再提工钱的事,也不再提那桩夭折的婚事。大部分时间,他都蜷缩在IcU走廊冰冷的塑料椅上,胡子拉碴,头发油腻地打着绺,身上那件沾满污渍的工装仿佛焊在了身上。只有在短暂的探视时间,他才会猛地站起来,扒在玻璃上,贪婪地、绝望地看着病床上毫无知觉的父亲,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翻涌着巨大的、能将人溺毙的悔恨和痛苦。他不敢看张海,更不敢看我,仿佛我们是他的审判官。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像个最廉价的护工一样,在我们分身乏术时,笨拙地、小心翼翼地在护士的指导下,用棉签沾水湿润公公干裂的嘴唇,或者用温热的毛巾擦拭老人枯瘦如柴的手脚。每一次触碰那冰冷僵硬的皮肤,他的手都抖得厉害。
家里的顶梁柱轰然倒塌,经济的天平瞬间倾覆。公公那本深红色的存折,在缴纳了最初几天的天价费用后,很快就见了底,只剩下一个可怜巴巴的零头。医院催缴单像雪片一样飞来,每一张都带着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判决意味。那点零头,连一天的呼吸机费用都支撑不了。公公每个月那笔丰厚的退休金,在扣除他个人的基本开销后,剩下的部分,如同杯水车薪,投入IcU这个无底洞,连个响动都没有。张海那四千块的工资,更是连塞牙缝都不够。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每个人的脖颈,越收越紧。
那天傍晚,从医院回来,壮壮已经睡下了。客厅里只开着一盏昏暗的壁灯,张海瘫坐在沙发上,手里捏着最新一张催缴单,指节捏得发白。他面前的烟灰缸里,烟蒂堆得冒了尖。张洋则像个影子一样,蜷缩在角落的小板凳上,头埋得很低。
空气凝滞得能拧出水来。催缴单上那个鲜红的、仿佛滴着血的数字,像一块巨石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钱……”张海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疲惫,“……快撑不住了。”
角落里的张洋身体剧烈地一颤,头埋得更低了,几乎要缩进膝盖里。他放在膝盖上的双手,紧紧握成了拳头,骨节突出,青筋暴起,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个发白的月牙痕。巨大的愧疚和无力感,几乎要将他吞噬。
我默默走进卧室,关上门。没有开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路灯光,我走到床头柜前,打开那个旧饼干盒。里面,一叠皱巴巴的纸币,带着保洁工作中沾染的灰尘和洗涤剂气味,安静地躺着。我一张张拿出来,仔细地、缓慢地数了一遍。一百,两百……加起来,两千三百五十块。这是我每天在灰尘和消毒水里打滚,用腰背酸痛和磨破的手指换来的全部家当。这点钱,在医院那庞大的催缴数字面前,渺小得像一粒尘埃。
指尖抚过那些带着污渍和汗渍的纸币,它们粗糙的触感却带来一种奇异的、微弱的踏实感。这钱,每一分都带着我的力气,干干净净,是我在这绝望深渊里,唯一能抓住的、属于自己的东西。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我比平时更早地来到了那家家政公司。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烟草和廉价消毒水混合的刺鼻气味。领班老王还是那副睡眼惺忪、叼着廉价香烟的模样,见我推门进来,抬了抬眼皮。
“哟,这么早?今天没排你的活。” 他吐出一口烟圈,慢悠悠地说。
“王哥,” 我走到他面前,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静而坚定,“我想……签长期合同。全职的。”
老王愣了一下,眯起眼睛打量着我,目光里带着一丝审视和不易察觉的轻视:“全职?想好了?这活可不轻松,时间又长,钱嘛……也就那样。” 他弹了弹烟灰,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
“想好了。” 我迎着他的目光,没有躲闪。心底的羞耻感如同藤蔓缠绕,但更强烈的是一种被逼到悬崖边、只能纵身一跃的决绝。“家里……需要钱。” 最后几个字,声音有些发涩。
老王沉默了几秒,又狠狠吸了一口烟,把烟屁股摁灭在满是污渍的烟灰缸里。“行吧。” 他拉开抽屉,翻找着,抽出一份皱巴巴的、边缘卷起的合同纸,又摸出一盒劣质印泥,“喏,填表,按手印。按天算,干满一个月不迟到早退,有三百块全勤。接单多,提成另算。” 他把合同和印泥推到我面前。
我拿起那份薄薄的合同纸,纸张粗糙发黄,油墨印的字迹有些模糊。条款很简单,也很苛刻,几乎没有任何保障。我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完,目光在“工作时间听从公司安排,不得无故拒绝”、“工作中出现意外伤害自行负责”等冷冰冰的字句上停留片刻。心像被针扎了一下,随即又被一种冰冷的麻木覆盖。尊严?保障?在生存面前,都是奢侈品。
我拿起桌上那支笔尖已经劈叉的圆珠笔,在乙方签名处,一笔一划,用力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后,拧开那盒劣质的红色印泥,伸出右手拇指,狠狠摁了下去。鲜红的印泥黏腻冰凉,像一滴凝固的血。我用力地、清晰地,将那个红色的指印,按在了自己名字的旁边。那抹鲜红,在粗糙泛黄的合同纸上,刺目得如同一个烙印,宣告着某种彻底的妥协,也标记着一条无法回头的路。
老王拿起合同,随意瞥了一眼,塞进抽屉:“行了,明天早上六点,准时到公司集合派活。迟到一次扣五十。” 语气依旧平淡,仿佛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走出那间充斥着烟味和压抑气息的小办公室,冬日的冷风扑面而来。我下意识地拢了拢洗得发白的旧外套。口袋里,那张签好的合同薄得像一片纸,却仿佛有千斤重,沉甸甸地坠着。指腹上残留的印泥红色,像一块洗不掉的伤疤。
傍晚,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回到医院。刚走到IcU外的走廊,就看到张洋佝偻着背,独自一人坐在冰冷的塑料椅上。他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皱巴巴的纸,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压抑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地传来,充满了绝望的悲怆。
“……爸……你醒醒……看看我……爸……” 他声音嘶哑破碎,像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皮,“……钱……钱没了……家也没了……都是我没用……是我害了你……” 他把头深深埋进膝盖里,身体蜷缩成一团,仿佛要将自己从这个世界上彻底藏匿起来。那无助的背影,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单薄和凄凉。
我默默地看着他,没有上前。口袋里那张签好的合同纸,硌得皮肤生疼。目光越过张洋颤抖的肩膀,投向那扇厚重的、隔绝生死的IcU大门。门内,是靠着机器维生、不知能否醒来的公公。门外,是濒临崩溃的小儿子,是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的大儿子,还有一个刚刚把自己典当给生活的我。
这个家,像一艘在惊涛骇浪中被打得千疮百孔的破船,在冰冷的现实之海上,挣扎着,沉浮着。而我们每一个人,都在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试图堵住不断涌入的海水,哪怕是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前路茫茫,看不到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