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郎中到——
户部公堂的门槛被沈砚秋的皂靴踏过,堂内十名盐商代表齐刷刷转头。陈永年捏着茶盏的手指微微发白,赵德贵下意识往后缩了半步,只有李茂才等中小盐商快步迎上,躬身行礼时衣料窸窣作响。
沈砚秋径直走向主位,苏清鸢抱着一摞账册紧随其后。经过陈永年身边时,他脚步未停,袖风却带翻了对方案上的茶盏——青瓷碎裂声在寂静的堂内格外刺耳。
诸位不是要讨个说法么?沈砚秋拂衣落座,指尖在紫檀案几上轻叩两下,今日沈某便与诸位好好算账。
陈永年强自镇定地捋了捋胡须:沈郎中,增税一事……
陈老爷不必急着喊冤。沈砚秋截断话头,从苏清鸢手中接过一本蓝皮账册,万历四十五年,淮盐每引额定缴税三钱,陈老爷名下三十万引盐,实缴税额却只有八万两——按律该是九万两,短的一万两,陈老爷是拿去打点哪位阁老了?
账册被重重掷在陈永年面前,扬起的灰尘让他连退三步。赵德贵见状想溜,却被沈砚秋的目光钉在原地:赵老爷更了得,去年将五万引盐转卖徽商,差价七万两未缴分文税银。要不要看看你与徽商签的契书?
你、你怎会有……赵德贵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沈砚秋不答,转而望向面如死灰的孙福海:孙老爷虚报沉船事故,诈免盐课五万两。需要沈某请漕运衙门的人来,当堂对质那艘为何三个月后出现在松江码头么?
堂内死寂。中小盐商们目瞪口呆,李茂才的嘴唇哆嗦着,终于明白这位年轻的户部郎中为何敢同时叫板东林与阉党。
现在诸位还觉得,沈砚秋缓缓起身,玄色官袍在晨光中泛出冷硬光泽,沈某是在逼死你们?
陈永年突然梗着脖子喊道:这些都是陈年旧账!朝廷早有定论……
定论?沈砚秋轻笑一声,从袖中抽出一卷黄绫,需要沈某请出尚方宝剑,重审这些?
黄绫展开的刹那,所有盐商噗通跪地。那是离京前崇祯特赐的便宜行事手谕,虽非真正的尚方宝剑,却足以让三品以下官员先斩后奏。
当然,沈砚秋卷起黄绫,话锋突转,沈某今日不是来追旧账的。
他踱到李茂才面前,亲手扶起这位浑身发抖的中小盐商首领:李老板这些年完税从无短缺,新政之下,年销五万引以下的商户税减半成。沈某已奏请朝廷,往后盐引分配优先考虑你们这等诚信商人。
李茂才的眼泪瞬间涌出,重重磕了个头:谢、谢青天大老爷!
至于诸位——沈砚秋转身扫过瘫跪在地的大盐商,从苏清鸢手中接过另一份文书,增税一成不变,但户部可以给你们西北棉布专卖权。三十万匹棉布,每匹净利三钱,够不够补你们的损失?
陈永年猛地抬头,浑浊的眼中闪过精光。他飞快与其他两位东林姻亲交换眼神,西北棉布利润他们早有耳闻,九万两的进项确实能抵掉大半增税。
当然,沈砚秋将文书轻轻放在案上,若还有人觉得活不下去,非要沈某追查这些旧账……刑部大牢里倒还空着几间。
我们签!陈永年几乎是扑过来按住那份文书,陈氏盐行愿遵新政!
赵家也签!
孙家……孙家也签!
先前铁板一块的盐商阵营彻底分崩离析。中小盐商围着李茂才庆幸减税,大盐商们争抢着在专卖契约上按手印,再没人提半个字。
沈砚秋负手立在堂前,看着这场闹剧,唇角掠过一丝讥诮。苏清鸢悄步上前低语:崔应元在堂外安插了眼线,要处置么?
让他看。沈砚秋望向窗外晃过的人影,正好给魏忠贤带句话——盐税这事,到此为止。
当最后一位盐商按完手印,沈砚秋突然唤住正要溜走的陈永年:陈老爷且慢。
他从案几抽屉里取出一封火漆密信:劳烦把这个带给张慎言张大人。
陈永年接过信时手指微颤,信封上没有任何字样,但他们都心知肚明——这是沈砚秋给东林党的回应,既未接受拉拢,也未彻底撕破脸。
沈某做事,他轻声道,只论对错,不分党派。
盐商们散去后,苏清鸢一边整理契书一边蹙眉:大人真相信他们会老实缴税?
至少三个月内会的。沈砚秋望向堂外渐高的日头,等他们发现西北棉布利润远超预期时,就更舍不得闹了。
他话音未落,一个锦衣卫装束的汉子匆匆闯入,附在苏清鸢耳边急语几句。苏清鸢脸色骤变,快步近前低报:刚得的消息,崔应元今早调了山东、河南的粮船,说是要统筹调配
沈砚秋指尖在案几上顿住。
山东、河南——正是他计划中调往辽东军粮的主要来源。崔应元此举,分明是要卡死辽东粮道。
看来有人不想让盐税风波到此为止他轻叩桌面的节奏渐渐加快,去请徐光启先生过府一叙。另外……让咱们在驿馆的人盯紧辽东来的信使。
窗外的蝉鸣突然聒噪起来,仿佛预告着即将到来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