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两升粮，家人可入粥厂领救济——”
衙役敲着铜锣沿街嘶喊，嗓子早已沙哑。告示墙前挤得水泄不通，无数双枯瘦的手伸向刚贴出的布告，泛黄的纸张瞬间被扯得粉碎。
“排队！都排队登记！”周老憨带着乡勇横起长枪组成人墙，却被汹涌的人潮冲得踉跄。有个老汉直接撕下布告塞进嘴里咀嚼，喉结剧烈滚动着吞咽纸屑。
沈砚秋站在县衙台阶上，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中格斗术残页的毛边。他今晨特意换上洗得发白的青布直身，可流民盯着他腰间银鱼袋的目光，仍像饿狼盯着血肉。
“大人不可！”王县丞提着官袍下摆踉跄追来，“县仓存粮仅剩九百石，若按每日两升发放，光挖渠的千五百人就要耗去三十石！这还不算他们家小要领的救济粮！”
狂风卷起沙尘迷了眼，沈砚秋望着街角新堆起的五具饿殍——今早刚断气的流民来不及收殓，已被扒得只剩单衣。他忽然解下银鱼袋掷给王县丞：“拿去当铺，换来的银钱全买粮。”
“这...这是进士功名凭证啊！”王县丞捧着银鱼袋的手直抖。
苏清鸢默默递来算盘，檀木珠子映着她苍白的脸：“按最低消耗，存粮最多支撑十日。”她袖口沾着墨渍，显然是通宵核账所致。
“十日够了。”沈砚秋抓过登记名册疾书，“传令：六十岁以上老者、十二岁以下孩童每日发一升；孕妇及伤病者发一升半；主劳力发两升。违令克扣者——”他笔锋顿处墨点晕开，“斩。”
人群突然爆发出哭嚎。几个流民为抢登记位置扭打起来，有人被踩断了胳膊，鲜血浸透破麻布衫。林墨雪带着医营学徒冲进人群，药箱里纱布不够用，竟撕下自己裙摆包扎伤处。
“这样不行。”沈砚秋突然拽过周老憨的腰刀，反手削断衙前旗杆绳索。丈余青布哗啦展开，他蘸墨挥毫写下“以工代赈”四个大字，每一笔都带着破纸的狠劲。
“念过书的站出来！”他踩上倒塌的旗杆基座，“认得字就能当书记员，每日多加半升粮！”
流民堆里窸窣片刻，陆续走出二十多个面黄肌瘦的文人。有个老秀才走得急，破鞋甩脱也顾不上捡，赤脚踩在碎石上留下血印。
沈砚秋把名册撕成数份分给他们：“按籍贯分组，同乡编为同组，选组长领工具。”他解下自己腰间牛皮水囊塞给老秀才，“现在开始，书记员与组长双倍粮饷。”
秩序竟渐渐成形。当各组扛着锄头铁锹往黑泉河开拔时，沈砚秋望着他们佝偻的背影，突然唤住周老憨：“调两队乡勇去工地。”
“大人怕他们闹事？”
“是怕有人饿死在半路。”他从袖中取出格斗术残页，翻到画着人体穴位那面，“晕厥按合谷穴，抽搐掐人中——让乡勇都学会。”
暮色降临时，苏清鸢捧着新账册来找他。工地临时灶台升起炊烟，她指着其中一行小字：“今日实发粮食二十八石五斗，比预算省下一石五斗。”
“有人谎报名额？”
“是孕妇们自愿只领一升。”她指尖轻触账册上斑驳水渍，“她们说...男人要挖渠，不能饿着。”
沈砚秋转身望向窗外。夜色里蜿蜒的火把长龙正往工地运送石料，有个瘦小妇人扛着比自己还高的麻袋，走三步喘一口，却始终没停下。
次日拂晓，意外比朝阳来得更早。
“塌方了——”报信乡勇满身是泥冲进县衙，头盔不知丢在何处，“虎头岩段砸伤三人，流民说那是死过人的凶地，现在全扔下工具跪拜山神！”
沈砚秋抓起昨夜画的岩层图就往工地跑。坍塌处烟尘未散，几十个流民对着岩壁磕头，额血染红黄土。林墨雪正在给伤者包扎，见他来了急喊：“别过来！还有碎石在掉！”
他反而加快脚步，捡起地上开凿用的铁钎走向岩壁。跪拜的流民惊恐后退，却见他突然挥钎敲击某处岩缝：“都看清楚！这是石英岩脉，硬度高但脆性大——”铁钎与岩石碰撞出火花，“昨日你们用蛮力垂直敲打，当然会塌！”
众人怔愣间，他扯过绳缆捆在腰间，竟徒手攀上塌方处。碎石簌簌落下，他在三丈高处突然停住，用铁钎撬开某块松动的岩石：“看明白没有？岩层倾角约三十度，要顺着纹理斜向开凿！”
有老石匠恍然大悟：“就像劈柴要顺纹路？”
“就是这个理！”沈砚秋甩下绳缆落地，掌心被磨得血肉模糊，“每组配两名石匠当顾问，发现岩层倾斜就改道绕行！”
危机化解后的工地忽然爆发出欢呼。沈砚秋退到僻静处，倚着树干展开渗血的手掌。苏清鸢悄无声息出现，递来伤药时低语：“刚收到徐光启大人信件，说是寄了水利图谱。”
他正要开口，忽见周老憨押着个鬼祟汉子过来。那人怀里揣着满满一布袋土，见了他慌忙跪倒：“大人饶命！是小人糊涂，想偷些土回家填灶台冒充领粮...”
沈砚秋盯着布袋里混着的几块岩屑，突然抢过布袋全部倒出。指尖在灰黄土块中拨弄片刻，拈起几粒闪着金光的砂砾。
“这不是普通土。”他将金砂举到阳光下，“是河沙里混了的金矿砂。”
周老憨倒吸凉气：“黑泉河上游有金矿？”
偷土汉子连连磕头：“上游三十里有个野狼谷，老一辈都说沙里带金，可狼群太多没人敢去...”
沈砚秋缓缓握紧金砂，掌心伤处被硌得生疼。远处流民们正按照新方法开凿岩壁，号子声震天动地。他目光掠过众人肩扛的简陋工具，最终落在苏清鸢袖中半露的账册上。
“今日炊烟比昨日多三道。”她忽然说。
他低头看着从指缝漏下的金砂，在黄土上画出闪烁的轨迹。虎头岩方向传来成功开凿的欢呼，而掌心这些冰凉颗粒，正无声沁入结痂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