巢湖水面上的最后一丝硝烟,混着湿润的晨风,飘入了曹魏大营。空气中弥漫着焦糊味、血腥气,以及一种压抑不住的亢奋。中军大帐内,虽已撤去宴席,但那股酒肉与胜利混杂的气息依旧盘桓不散。骁骑校尉张球,甲胄未解,正对着几位同僚比划着昨夜火船撞入吴军水寨的惊险,声若洪钟:“吴狗那些艨艟,看着唬人,火一起,跑得比兔子还快!”帐中响起一阵快意的哄笑。
年轻的皇帝曹睿端坐在上首,指间捏着一只空了的青铜酒樽,目光却落在帐壁悬挂的巨幅舆图上。他对将领们的喧闹报以淡淡的微笑,适时颔首,但笑意并未深入眼底。巢湖一炬,焚毁了诸葛瑾的战船,也点燃了他胸中久违的豪情,然而,那火焰燃烧过后,留下的并非灰烬,而是一种更为沉冷的东西。他的视线越过代表巢湖的那片湛蓝,滑向更西方的江夏,那里,还盘踞着一个更可怕的名字——陆逊。
“报——!”
一声急促的传报撕裂了帐内的轻松。两名满身泥泞、水汽未干的军士押着一个被反缚双手、衣衫褴褛的人疾步而入。为首者是巡哨队正赵峻,他单膝跪地,声音因激动而嘶哑:“陛下!末将在濡须口下游十里处的芦苇荡,擒获此人!他欲泗水潜渡,身手矫健,非普通细作!从他贴肉处搜出此物!”
赵峻高高捧起一截小小的竹管,封口的火漆已被刮去大半,但隐约可见一个模糊的印记。
帐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那小小的竹管上。曹睿放下酒樽,对身旁的中领军朱铄使了个眼色。朱铄会意,上前接过竹管,仔细检查无误后,才取出内里一卷被油布包裹的帛书,恭敬地呈给皇帝。
曹睿展开帛书,起初是惯常的浏览,随即,他的背脊不易察觉地挺直了。帐内只听得到他逐渐粗重的呼吸声。那帛书上的字迹清劲冷静,如同它的主人:
“……臣逊顿首:诸葛瑾兵败,事出突然,然未伤根本。今魏主亲至,锐气正盛,新城坚城,急切难下。臣愚见,当假意撤新城之围,伴作退兵。实则遣精兵潜行,溯汉水而上,断其陆路粮道与归路。陛下可督率水军主力,扼守沔口。待魏军粮尽兵疲,前后消息断绝,臣与陛下水陆夹击,可尽歼魏军于江汉之畔,曹睿必为陛下擒矣……”
“啪”的一声轻响,曹睿手边的酒樽被袖袍带倒,残酒汩汩流出,浸湿了案上精美的刺绣。他却浑然未觉。
一股寒意,比巢湖深水更刺骨,自尾椎陡然窜起,瞬间席卷全身。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大军在回师洛阳的途中,粮道被截,归路断绝,陆逊的水师如鬼魅般自江上袭来,而身后是严阵以待的吴军主力……一幅完美的歼灭战图景,几乎就在这帛书寥寥数语间勾勒成型。
“好一个陆伯言……”他低声自语,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真国士也……若非天意,朕几堕其彀中!”
他猛地抬头,眼中所有的迷茫和残存的骄躁已被彻底烧尽,只剩下帝王的冷冽与决断。“朱铄!”
“臣在!”
“即刻传令:江夏太守刘劭,加派斥候,广布烽燧,对江夏以西、以北所有水陆隘口,给朕像梳头一样梳一遍!严防吴军小股精锐渗透!告诉他,谨守营垒,无朕亲笔诏令,绝不可浪战!”
“传令满宠,巢湖水军,不得冒进,巩固防线,严密监视江东动向!”
一道道命令清晰传出,帐内诸将,包括方才还意气风发的张球,都收敛了笑容,神色肃然。他们虽不知帛书具体内容,但皇帝骤然转变的气势,足以说明他们面对的对手,远非诸葛瑾可比。
与此同时,远在江夏对面的陆逊大营,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雨将至。
诸葛瑾坐在下首,面色灰败,巢湖之败的细节如同耻辱的烙印,刻在他的眉宇间。“伯言,”他声音干涩,“我军新挫,暑气日盛,军中已见疫病。士气……不宜再战。况且,使者逾期未归,只怕……”
陆逊站在帐门处,望着外面被烈日炙烤得有些晃眼的校场,沉默着。他没有回应诸葛瑾关于使者命运的猜测,那已是大概率的事实。他的全盘谋划,那足以扭转战局、甚至改写历史的一击,很可能已暴露在对手面前。
“子瑜所言,退兵乃必然。”陆逊终于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然,如何退,关乎三万将士性命,关乎江东颜面,更关乎未来数年江淮格局。”
他转过身,目光清亮地看着诸葛瑾:“魏主曹睿,非庸碌之辈。巢湖小胜,其志必骄,其将必躁。彼正张网以待,盼我等仓皇南逃,便可纵兵掩杀,收全功于江上。我若此时急退,便是将后背卖与虎狼,必遭噬脐之祸。”
“那……当如何?”
“示之以强,示之以静。”陆逊走到案前,提起笔,“彼料我必退,我偏要做出进兵之态。彼料我军心惶惶,我偏要安如磐石。唯有使其疑,使其惑,不敢轻动,我军方能全师而返。”
他不再多言,伏案疾书。片刻后,他将一道军令交给亲兵:“传令,自明日起,各营依此行事。”
翌日,吴军营寨出现了诡异的一幕。
就在前线斥候不断回报魏军调动频繁的同时,吴军主帅陆逊,竟带着几名亲随,在中军帐旁的空地上,辟出了一小块菜畦。他亲自挽起袖口,用木勺从桶中舀水,细致地浇灌着刚刚播下的豆种。动作从容不迫,仿佛置身于江南某处宁静的田园,而非杀机四伏的两军阵前。
又过一日,陆逊更是在校场设下箭靶,召集麾下诸将,举行了一场小型的射箭比赛。银鞍白马,锦袍玉带,箭矢破空之声不绝。陆逊亲自下场,引弓如满月,连发三箭,皆中靶心,引得围观的军士阵阵喝彩。他笑着对身旁的将领韩当之子韩综说道:“胜败兵家常事,弓马之道却不可废。今日之戏,他日或可取敌酋之首级。”
消息传至魏营,张球等一众年轻将领按捺不住,再次齐聚御帐之前。
“陛下!”张球声如洪钟,“陆逊故作悠闲,实为怯战!此乃天赐良机,末将愿为前锋,踏平吴营,生擒陆逊!”
“是啊陛下,吴军败象已露,不过虚张声势!”
曹睿没有立刻回答。他再次登上了高高的望楼,极目远眺。吴军营寨旌旗招展,巡哨队伍行列严整,那小小的菜畦绿意盎然,校场上的呼喝声依稀可闻。这一切,都透着一股过分的“正常”。
他想起那封几乎决定了他命运的密信,想起陆逊那冷静到可怕的谋划。这样的人,会在败局已定时,还有闲情逸致种豆射箭?
他转过身,面对着一众求战心切的将领,缓缓摇头,声音沉稳而有力:“卿等只见其形,未见其神。陆逊非是怯战,而是在织一张更大的网。彼之举动,刻意为之,正是要诱我出击。传朕军令:各营紧守寨栅,加强戒备,没有朕的旨意,妄言出战者——以违抗军令论处!”
接下来的几日,成了双方意志与谋略的无声较量。
吴军的小股部队频繁到魏寨前骂战,声音嚣张,却一击即走。白昼,吴军调动频繁,尘土飞扬;夜晚,营中灶火比平日多了数成。诸葛瑾的水军则在江上摆出进攻阵型,战船游弋,鼓角相闻,做出誓要雪耻的姿态。
而魏军大营,如同磐石,任凭吴军如何挑衅,始终紧闭寨门,弓弩上弦,纹丝不动。
就在这诡异的对峙中,吴军开始了真正的行动。一队队士兵在夜色的掩护下,秩序井然地向江边预定的集合点撤退,辎重粮草被悄无声息地运上船只。整个过程,如同精心编排的舞蹈,无声而高效。
当最后一批断后的精锐登上战船,扬帆起航时,陆逊才在亲兵的护卫下,最后看了一眼江北那片广袤的土地和连绵的魏军营垒。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江水映在他深邃的眸子里,漾动着复杂难明的光。
翌日清晨,魏军哨探确认,吴营已空。
曹睿在众将簇拥下,策马进入那片只剩下残破栅栏和空灶的营地。他勒住马缰,环视四周,良久,才轻轻吐出一口气。
“陆逊用兵,”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身后每一个将领的耳中,“进退有度,形神兼备。攻如烈火,守如磐石,退……如鬼魅。朕今日始知,守江之难。”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经过沉淀的凝重,“东南有此人,未可卒图也。”
他没有下令追击,那已毫无意义。他传令犒赏三军,抚恤伤亡,同时做出了新的部署:升张球为扬烈将军,辅佐满宠镇守淮南诸军事。而他本人,则决定于三日后,启程返回洛阳。
江风猎猎,吹动皇帝玄色的披风。他望向烟波浩渺的长江,心中那份因巢湖之火而燃起的炽热雄心,已然冷却,沉淀为一种更为坚实、也更为深沉的东西。他知道,这场亲征结束了,但要成为如太祖武皇帝一般的雄主,未来还有无数的考验等待着自己。
而在那驶向江东的战船船头,陆逊迎着初升的朝阳,身影挺拔。江风灌满他的袍袖,身后是安然撤退的大军,前方是等待他的君王和未来无尽的博弈。这一次,他未能竞全功,但江东的元气,保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