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村像是城市肌体上一块粗糙的补丁,与不远处光鲜亮丽的高楼大厦格格不入。狭窄的巷道两侧,是密密麻麻的“握手楼”,晾晒的衣物像万国旗般飘荡,几乎遮住了天空。空气中混杂着饭菜味、垃圾酸腐味和潮湿的霉味。各种方言的叫卖声、孩子的哭闹声、电视机的嘈杂声混成一片,形成一种混乱却充满生机的背景音。
张明拉高了夹克的领子,将棒球帽檐压得更低,混在熙攘的人流中。他刻意避开主干道,专挑那些仅容一人通过的阴暗小巷穿行。他的目光快速扫过两旁店铺的玻璃反光,留意着身后的动静。那两个夹克男的身影没有出现,但他不敢有丝毫松懈。这种地方,眼线可能更多。
他现在需要三样东西:一个绝对不起眼的临时落脚点,一些现金,以及了解外界信息的渠道——一部无法被追踪的旧手机。
他先走进一家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杂货店,买了一个最便宜的双肩包、一瓶水、几个面包、一顶新的普通鸭舌帽(换掉可能已被记住的棒球帽),以及一份皱巴巴的本地地图。他用现金付账,尽量少说话。
接着,他寻找目标。在村子深处一条更僻静的巷子口,他看到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坐在小马扎上,面前摆着个小木牌,上面用粉笔写着“公用电话,长途便宜”。旁边还有个小纸箱,里面杂乱地放着几个各种型号的旧手机和充电器。
“老板,手机怎么卖?”张明蹲下身,压低声音问。
老头抬了抬眼皮,浑浊的眼睛打量了他一下,指了指纸箱:“自己看,便宜的五十,好点的一百。不还价。”
张明挑了一个最老式、只有基本通话和短信功能的诺基亚手机,黑色,磨损严重,毫不起眼。“这个。再要一张不记名的电话卡。”
老头从抽屉里摸出一张用透明塑料袋装着的SIm卡,“一起八十。”
张明付了钱,迅速将SIm卡装入手机,开机,显示有信号。他当着老头的面,试着拨打了手机背面贴着的维修电话,听到接通音后立刻挂断。老头见状,不再理会他,继续眯着眼打盹。
最关键的是住处。他不能去需要登记身份证的正规旅馆。他沿着巷子慢慢走,留意着墙上、电线杆上贴着的各种小广告。终于,在一个拐角的布告栏上,他看到了一张手写的招租启事:“单间出租,有床有桌,月租四百,押一付一,电话:13xxxxxxxxx。”
地址就在这条巷子的深处。张明记下号码,但没有立即拨打。他先按照地址找了过去。那是一栋格外破旧的筒子楼,墙皮大片脱落,楼道昏暗,堆满杂物。招租的房间在四楼最里面。他站在楼下观察了一会儿,确认没有可疑的人盯梢,这才用新手机拨通了那个号码。
接电话的是个声音沙哑的中年女人。
“喂?谁啊?”
“看到招租广告,想看看房子。”张明改变了一下自己的声调。
“现在就能看。四楼,楼梯口左边最里面那间,门没锁,自己进去看。满意的话上来五楼找我,501。”女人语速很快,说完就挂了电话。
张明依言上楼。房间比他想象的还要简陋,不到十平米,只有一张铁架床、一个破木桌、一把椅子,角落里有个简易的塑料布帘子,后面大概算是卫生间。窗户对着另一栋楼的墙壁,光线昏暗,空气浑浊。但好处是,足够隐蔽,而且进出似乎没人管。
他上了五楼,敲开501的门。一个穿着睡衣、身材发福、叼着烟的女人开了门,上下扫了他一眼。“看好了?四百一个月,水电另算。最少租一个月,押金四百,现在给钱现在住。”
张明没多话,数了八百块钱递过去。女人接过钱,吐了个烟圈,“钥匙在门上插着。自己注意卫生,别惹事。”说完,砰地关上了门。
回到四楼那个小房间,张明反锁了门,用椅子抵住。他拉上那扇布满油污的窗帘,房间顿时陷入一片昏暗中,只有窗帘缝隙透进一丝微弱的光线。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暂时,安全了。
他拿出新手机,犹豫了一下。他需要联系林雨,至少报个平安,但他不能用这个号码直接打给她常用的手机。他回忆了一下,林雨曾经给过他一个备用的紧急联系方式,是一个很少使用的网络邮箱。他编辑了一条简短的信息:“安。勿回此号。有新消息再联。” 然后发送到了那个邮箱。他不知道林雨何时会查看,但这已是目前最安全的通讯方式。
做完这一切,他才感到一阵虚脱般的疲惫和饥饿。他拧开水瓶,大口喝水,就着凉水啃着干硬的面包。胃里有了食物,思维才渐渐清晰起来。
现在,他必须重新审视整个局面。
疤脸男的陷阱,目的显然不是当场抓住他,否则在汽车站就可以动手。更像是为了确认他的行动,并施加压力,逼迫他慌乱逃窜,从而暴露更多弱点,或者……引导他走向下一个陷阱?
赵德胜到底想干什么?如果仅仅是为了灭口,似乎不必如此大费周章。难道自己手上,有什么赵德胜忌惮、但又想得到的东西?可自己明明什么都没有,除了……一股强烈的调查意愿和记者的身份。
记者身份?张明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赵德胜是不是担心,即使除掉我,也可能会有我的同事、或者其他记者继续调查?所以,他的目的或许是……一劳永逸?不仅要除掉我这个调查者,还要彻底毁掉调查所依赖的线索和证据,甚至……制造一种让我“合理消失”或“身败名裂”的局面?
比如,让我在逃亡中“意外”死亡,或者被构陷成某个罪名的罪犯?
想到这点,张明不寒而栗。如果对手的谋划如此之深,那他的处境就远比想象中更危险。他不仅是在追查真相,更是在进行一场生死时速的生存游戏。
他拿出那张导致他陷入如此境地的照片,再次仔细查看。绿色的储物柜,327编号牌,水磨石地面……照片本身会不会隐藏了其他信息?他回忆着疤脸男的话:“王海死之前,把掌握的所有证据藏起来了……江北汽车站,二楼候车室旁边的寄存处。”
疤脸男明确提到了“寄存处”。但今天他看到的那排柜子,更像是那种投币使用的自助储物柜,并非传统意义上有人看管的“寄存处”。是疤脸男口误,还是有意误导?或者,三年前,汽车站确实有一个传统的寄存处,后来才改成了自助柜,而327号柜的位置恰好被配电箱取代了?
如果是后者,那王海藏证据的时间点,应该是在车站改造之前。那么,证据是否可能还在车站的某个角落,只是以另一种形式存在?或者,需要找到当年车站的老人了解情况?
这个念头让张明心中燃起一丝微弱的火苗。也许,线索并未完全断绝。但返回汽车站调查无异于自投罗网。
他需要帮助。一个绝对可靠、且不被赵德胜势力注意到的帮助。
他的思绪飘回了报社。除了林雨,还有谁可能值得信任?总编老刘?他态度暧昧。其他同事?大多明哲保身。忽然,一个人影浮现在他脑海——资料室的管理员,老周。
老周在报社干了一辈子,脾气古怪,不爱交际,但资料室是他的独立王国,他对报社过往的报道、各种陈年旧事了如指掌。更重要的是,老周是个有旧式文人风骨的人,对真相有种偏执的尊重,而且他远离权力中心,应该不在赵德胜的注意范围内。
或许,可以通过某种方式,联系上老周,请他帮忙查阅三年前关于江北汽车站改造、或者关于王海意外死亡的任何相关报道和资料?老周或许能提供一些被忽略的细节。
但这同样风险巨大。如何安全地联系老周?如何确保不把他拖下水?
张明感到太阳穴阵阵发痛。每一步都如履薄冰。他打开本地地图,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光,仔细研究着城中村的位置和周边的交通网络。他需要规划几条紧急撤离的路线,也需要想办法解决食物和饮水问题。
这个肮脏、拥挤、混乱的城中村,成了他临时的避难所,也像一座无形的牢笼。他不知道自己能在这里躲藏多久,也不知道下一次危险何时会降临。
他唯一确定的是,他不能坐以待毙。他必须利用这短暂的喘息之机,找到新的突破口。在绝望的黑暗中,哪怕只有一丝微光,也必须牢牢抓住。
夜色,再次悄然降临。城中村的灯火次第亮起,喧嚣声中,隐藏着无尽的秘密和杀机。张明靠在墙上,警惕地听着门外的动静,手里紧紧攥着那部廉价的旧手机,等待着,也谋划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