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下起了冰冷的雨夹雪,张明蜷缩在土坡的灌木丛下,用破旧的雨衣勉强遮挡,冻得牙齿都在打颤。雨水顺着脖颈流进衣服里,刺骨的寒冷几乎要冻结他的思维。他只能靠不断回想李桂琴那个孤寂的背影,来支撑自己保持清醒。天快亮时,雨雪才渐渐停歇,天地间一片灰蒙蒙的湿冷。
清晨六点多,17栋楼下开始有了动静。几个老人提着鸟笼或太极剑出来晨练。张明强打起精神,用冻得僵硬的手举起望远镜。
七点刚过,201室的门开了。李桂琴走了出来。她穿着一件深紫色的旧棉服,围着灰色围巾,手里拎着一个布质的购物袋,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但背影看上去比昨晚更加佝偻瘦小。她锁好门,慢慢走下楼梯。
张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迅速收起望远镜,压低帽檐,从土坡另一侧滑下,远远地跟了上去。他不敢跟得太紧,利用路边停放的车辆、早点摊的蒸汽作为掩护,目光死死锁定那个紫色的身影。
李桂琴走得很慢,步伐有些蹒跚。她先去了宿舍区门口一个简陋的露天菜市场,在几个摊位前停留,买了一些蔬菜和豆腐。整个过程,张明紧张地观察着四周,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人员尾随或监视她。这反而让他更加疑惑。
买完菜,李桂琴没有直接回家,而是转向了宿舍区边缘一栋更破败的、像是旧办公楼改造的平房。平房门口挂着一个歪斜的牌子:“纺织厂退休职工活动中心”。
活动中心里传来搓麻将的声音和老年人的谈笑声。李桂琴走到门口,却没有立刻进去,而是站在屋檐下,看着里面,眼神有些空洞,似乎在犹豫。过了一会儿,她轻轻叹了口气,转身,朝着旁边一条更僻静的小路走去。
那条小路通向一个荒废的小公园,里面有几个残缺的水泥凳子和一个干涸的喷水池。李桂琴走到最里面一个背风的石凳前,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水渍,坐了下来。她放下菜篮子,双手放在膝盖上,就那么静静地坐着,望着远处枯黄的草地和光秃秃的树枝,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
这是个绝佳的机会!地点僻静,周围无人。张明内心剧烈挣扎。上前接触,可能吓到她,也可能暴露自己。但错过这个机会,下次不知要等到何时。
他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他绕到公园另一侧,假装是路过此地的行人,然后“不经意”地走向那个石凳。
“阿姨,请问一下,这附近有卖早餐的吗?我刚搬过来,不太熟悉。”张明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自然温和,带着一点外地口音。
李桂琴似乎被惊扰,身体微微一颤,抬起头看向他。她的脸上布满皱纹,眼神浑浊,带着老年人特有的警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她打量了一下张明,摇了摇头,声音沙哑:“没有,这边没有。要买去大门口那边。”
“哦,谢谢阿姨。”张明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露出一个有些不好意思的笑容,“阿姨,您能再坐会儿吗?我走了半天,脚有点疼,想歇歇脚。”他指了指石凳的另一端。
李桂琴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沾满泥水的裤腿和鞋子,犹豫了一下,往旁边挪了挪,没说话,算是默许了。
张明道了谢,在石凳另一端坐下,和她保持着一段距离。他拿出水壶,喝了一口水,然后用闲聊的语气说:“这地方挺安静的,就是有点旧了。阿姨您在这儿住很久了吧?”
李桂琴“嗯”了一声,算是回答,目光依旧看着前方,没有交谈的意思。
张明知道不能操之过急。他沉默了一会儿,看着荒废的公园,感叹道:“唉,现在这些老厂区都没落了啊。我有个远房表哥,以前也在纺织厂开车的,后来厂子不行了,也不知道去哪了。”
他说这话时,眼角余光紧紧盯着李桂琴的反应。
果然,听到“开车”两个字,李桂琴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一直看着前方的目光也闪烁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之前的空洞。她依旧没说话。
张明心中有了底,决定再冒险试探一步。他压低声音,仿佛在自言自语,但又确保李桂琴能听到:“我那个表哥,叫王海,听说……唉,可惜了。”
“王海”这个名字像是一根针,猛地刺中了李桂琴。她霍然转过头,浑浊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一种极度复杂的情感——震惊、恐惧、悲伤,还有一丝难以置信。她死死地盯着张明,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又发不出声音。
“你……你是谁?”半晌,她才从喉咙里挤出这几个字,声音颤抖得厉害。
张明知道关键时刻到了。他迎着她的目光,表情变得严肃而诚恳:“李阿姨,我叫张明。我没有恶意。我是记者,一直在调查赵德胜的事情。我知道王海大哥的事可能另有隐情,我想帮他,也想帮您。”
听到“赵德胜”三个字,李桂琴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眼神里的恐惧压过了一切。她猛地站起来,拎起菜篮子就要走,慌乱得差点被石凳绊倒。“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别找我!”
张明连忙也站起来,但不敢靠近,只是急切地低声道:“阿姨!您别怕!我知道您有危险!但王海大哥不能死得不明不白!赵德胜逍遥法外,还会有更多人受害!我需要您的帮助!”
李桂琴脚步顿了一下,背影剧烈地颤抖着,但没有回头,只是带着哭腔重复道:“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求你走吧……别再来了……”说完,她几乎是踉跄着,快步离开了小公园,消失在巷口。
张明没有追上去。他知道,不能再逼她了。刚才的接触已经在她心里投下了一块巨石。恐惧是她的第一反应,这恰恰说明她知道的内情非同小可,而且她长期生活在巨大的压力甚至威胁之下。
他看着她离去的方向,心里沉甸甸的。这次接触,没有取得直接的进展,但确认了李桂琴确实是知情人,并且处于极度恐惧中。这本身就是一条重要的信息。
接下来该怎么办?继续等待,等待李桂琴内心的天平从恐惧倒向对真相的渴望?还是想办法给她传递更明确的信息,打消她的疑虑?
张明站在原地,冰冷的雨水再次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衣服。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李桂琴那恐惧而悲伤的眼神,像烙印一样刻在了他的脑海里。他不仅仅是在追查一个真相,更是在撬动一个被恐惧冰封了多年的灵魂。
他知道,下一次接触,必须更加小心,也必须更有分量。他需要给她带去一些能让她感到一丝安全感的东西。但是什么?他现在自身难保,又能给她什么承诺?
带着满心的疲惫和新的难题,张明拖着僵硬的身体,再次隐入潮湿寒冷的街巷中,返回那个临时的避难所。路,似乎越走越窄,但方向,却愈发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