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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罗阎王与百鸡宴

漕帮总舵,设在扬州城漕运码头旁,与其说是一座宅院,不如说是一座堡垒。

高耸的砖墙布满斑驳的水渍,隐隐能看到墙头尖锐的铁棘藜。两扇厚重的包铁木门敞开着,露出里面灯火通明却气氛森严的庭院。即便隔着一条街,也能闻到空气中弥漫的河水腥气、货物霉味,以及一种无形的、属于底层江湖的彪悍与压迫感。

陈笑宝站在街角的阴影里,看着那扇如同巨兽入口的大门,感觉自己的小腿肚子有点转筋。他这辈子打交道最多的,是欢场里虚情假意的笑容和官面上冠冕堂皇的规矩,何曾真正踏足过这等纯粹的、弱肉强食的江湖地盘?

《红尘经》里倒是有“临危不乱,处变不惊”的教导,可真到了这龙潭虎穴门口,那些字句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怕了?”身旁传来明月心带着笑意的声音。

她依旧穿着那身藕色丫鬟裙,脸上却不知何时蒙了一层薄薄的轻纱,只露出一双顾盼生辉的眸子。夜风吹拂,裙裾与面纱微微飘动,在这昏暗杂乱的环境里,竟有种格格不入的出尘之感。

“谁……谁怕了!”陈笑宝强自镇定,挺了挺胸脯,“我是在观察地形,计算风险与收益!《红尘经》有云……”

“行啦,我的大老板。”明月心轻笑一声,打断了他的背书,“待会儿你就在旁边看着,不用你说话。记住,你现在是忘红尘的少东家,是来谈生意的,不是来打架的。底气足一点,腰板挺直一点。”

说着,她竟主动伸出手,轻轻挽住了陈笑宝的胳膊。

手臂上传来的温软触感让陈笑宝浑身一僵,鼻尖萦绕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不同于青楼里任何一种脂粉的清幽冷香。他下意识地想挣脱,却被明月心稍稍用力按住。

“做戏做全套。”她侧过头,面纱后的眼睛弯了弯,“一个敢独自来漕帮总舵谈生意的年轻东家,身边带个红颜知己,不是很合理吗?”

陈笑宝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他不得不承认,被她这么挽着,闻着她身上那点让人心安的味道,那砰砰乱跳的心脏,好像真的平复了不少。

两人就这样,如同夜间散步的寻常情侣般,朝着那扇巨兽之口走去。

刚到门口,就被两个膀大腰圆、眼神凶悍的漕帮汉子拦住了。

“站住!干什么的?漕帮总舵,也是你们能乱闯的?”其中一个汉子粗声粗气地喝道,目光在明月心窈窕的身段上扫过,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

陈笑宝喉咙有些发干,正想按照事先想好的说辞开口,明月心却抢先一步,声音清脆,不带丝毫怯意:

“两位大哥,麻烦通传一声,忘红尘陈笑宝,携薄礼求见刑堂罗香主,有笔小生意,想与罗香主聊聊。”她说着,空着的那只手从袖中滑出一小块碎银子,不着痕迹地塞到那汉子手里,动作自然流畅,仿佛演练过无数次。

那汉子掂了掂手里的银子,脸色稍霁,又打量了两人几眼,特别是多看了明月心几眼,这才瓮声瓮气地道:“等着!”转身进去通报了。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但对陈笑宝而言,却仿佛过了几个时辰。他能感觉到总舵里无数道或明或暗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如同被一群饿狼盯上,后背阵阵发凉。

不一会儿,那汉子回来了,语气依旧生硬,却多了几分古怪:“罗香主让你们进去。跟我来。”

穿过几重院落,越往里走,气氛越发肃杀。随处可见赤裸着上身、露出精壮肌肉和狰狞刺青的漕帮子弟,他们或打磨着雪亮的兵刃,或沉默地搬运着货物,眼神锐利如鹰隼,打量着这两个突兀的闯入者。

最终,他们被带到了一间灯火通明的大堂。堂内陈设粗犷,正中央的虎皮交椅上,坐着一个身材并不高大,甚至有些精瘦的中年男子。

他穿着一身暗红色的劲装,腰间束着一条黑色的宽皮带,上面插着几把形状怪异的短刃。他的脸色是一种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手指关节粗大,正用一块鹿皮,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柄寒光闪闪的分水刺。

最让人心悸的是他的眼睛,不大,却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看过来的时候,仿佛能直接冻结人的血液。

这便是漕帮刑堂香主,人称“罗阎王”的罗七。

带领他们进来的汉子恭敬地行礼后便退下了。大堂里只剩下他们三人,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罗七擦拭分水刺时发出的轻微“沙沙”声。

陈笑宝感觉自己的呼吸都有些困难,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努力想挤出个笑容,却发现脸上的肌肉僵硬得不听使唤。

明月心却仿佛感受不到这骇人的压力,她松开挽着陈笑宝的手,上前一步,微微屈膝,行了一个标准的福礼,声音依旧清脆悦耳,甚至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恭敬:

“忘红尘明月心,见过罗香主。深夜打扰,还望香主海涵。”

罗七擦拭的动作停住了。他抬起那双古井般的眼睛,目光先是落在陈笑宝身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刮过,让陈笑宝遍体生寒。随即,他的目光转向了明月心,在她蒙着面纱的脸上停留的时间,明显更长。

“忘红尘?”罗七的声音低沉沙哑,像砂纸摩擦着石头,“老子跟婊子窝,没什么生意可谈。”

这话极其侮辱,陈笑宝脸色一白,血气上涌,几乎要忍不住反驳,却被明月心一个眼神制止。

明月心非但不恼,反而轻笑出声,那笑声如同玉珠落盘,打破了堂内凝滞的气氛:“罗香主快人快语。不过,我们今日来,谈的不是风月,而是……规矩。”

“规矩?”罗七嗤笑一声,将分水刺“啪”地一声拍在身旁的茶几上,“在扬州漕运这一亩三分地,老子的话,就是规矩!”

“罗香主威震漕运,自然是一言九鼎。”明月心不卑不亢,话锋却陡然一转,“所以,小女子才更不明白,为何有人敢在罗香主眼皮子底下,坏了漕帮‘不涉私盐’的铁律,中饱私囊,损公肥私呢?”

罗七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瞬间眯了起来,一丝极其危险的寒光乍现:“小丫头,东西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你可知,污蔑我漕帮子弟,是什么下场?”

强大的压迫感如同实质般笼罩下来,陈笑宝感觉自己的心脏都快跳出嗓子眼了。

明月心却依旧从容,她从袖中取出那个小巧的竹管,双手奉上:“罗香主息怒,空口无凭,小女子不敢妄言。证据在此,请罗香主过目。”

罗七盯着那竹管,没有立刻去接,眼神变幻不定。半晌,他才对旁边阴影处微微颔首。一个如同鬼魅般的黑衣人悄无声息地出现,接过竹管,检查了一番,确认无毒后,才恭敬地递给罗七。

罗七打开竹管,倒出里面卷得细细的纸条,展开。随着他的目光在纸条上移动,他那张苍白的脸上,渐渐笼罩上一层骇人的青气,握着纸条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堂内的温度,仿佛瞬间降到了冰点。

陈笑宝连大气都不敢喘,他虽然不知道纸条上具体写了什么,但看罗七的反应,也知道明月心提供的“证据”,绝对是致命的。

良久,罗七缓缓抬起头,那双眼睛如同淬了毒的匕首,死死钉在明月心身上:“这东西,哪来的?”

明月心坦然迎着他的目光:“来源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现在在罗香主手里。如何处置,自然全凭香主决断。”

罗七沉默了,他靠在虎皮交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发出“笃、笃、笃”的声响,每一声都敲在陈笑宝的心弦上。

“你们想要什么?”罗七终于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更加沙哑低沉。

明月心微微一笑,知道时机到了:“罗香主明鉴。我们忘红尘,刚刚盘下了百花楼。”

罗七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但没说话,等着她的下文。

“百花楼前主人王妈妈,曾以百花楼为抵押,向贵帮借贷三千两白银。”明月心继续说道,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谈论今天的天气,“如今百花楼已归忘红尘所有,这笔债务,按理说,也该由我们承接。”

陈笑宝的心提了起来,关键之处来了!

“不过,”明月心话锋一转,“我们陈少东家觉得,与其背负这笔债务,不如与罗香主交个朋友。这证据,便算是我们忘红尘的投名状。只求罗香主高抬贵手,将那三千两的借据……勾销了。从此,忘红尘与漕帮,两不相欠,山水有相逢,或许日后还有合作的机会。”

说完,她静静地站在那里,不再多言。

整个大堂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罗七的目光在明月心和陈笑宝之间来回扫视,最终,停留在了明月心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眸子上。

他忽然发出一阵低沉而古怪的笑声,像是夜枭的啼叫。

“好!好一个忘红尘!好一个投名状!”罗七猛地坐直身体,一拍茶几,“老子这辈子,最恨吃里扒外的杂碎!这证据,值三千两!那笔账,勾了!”

他朝阴影处一挥手:“去,把百花楼的借据拿来!”

陈笑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这么……成了?三千两债务,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抹掉了?他看向明月心,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钦佩。

很快,黑衣人取来一张按着红手印的借据。罗七接过,看都没看,直接递向明月心。

明月心却没有伸手去接,而是侧身让开,对陈笑宝使了个眼色。

陈笑宝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连忙上前,双手接过那张轻飘飘却又重若千钧的借据,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多……多谢罗香主!”

罗七摆了摆手,目光却依旧落在明月心身上,带着一种审视和探究:“小丫头,你很不错。有没有兴趣来漕帮做事?老子给你个香主当当。”

明月心莞尔一笑,再次屈膝行礼:“罗香主厚爱,明月心感激不尽。只是小女子闲散惯了,还是在忘红尘当个丫鬟头子,更适合我。”

罗七闻言,也不强求,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随你。以后在码头这片,遇到麻烦,可以报我罗七的名字。”

“多谢香主。”明月心再次道谢,然后拉了拉还在发呆的陈笑宝,“既然如此,我们就不打扰罗香主清理门户了。告辞。”

离开漕帮总舵,重新呼吸到外面微凉的、带着河水腥味的空气,陈笑宝感觉自己像是做了一场光怪陆离的梦。他手里紧紧攥着那张已经作废的借据,手心里全是汗。

“这就……解决了?”他犹自不敢相信。

“不然呢?”明月心摘下面纱,露出那张倾城容颜,在月光下仿佛会发光,她狡黠地眨了眨眼,“《红尘经》没教过你吗?有时候,解决麻烦最好的方法,不是自己动手,而是让更麻烦的人,去解决制造麻烦的人。”

陈笑宝看着她在月色下灵动鲜活的侧脸,心中百感交集。今夜之前,他以为自己精通人情世故,深谙权衡之道。可今夜之后,他才明白,自己那点道行,在真正的“妖女”面前,简直如同孩童般稚嫩。

她不仅懂谋略,懂人心,更懂如何利用规则,甚至践踏规则,来达成目的。危险,却充满了致命的吸引力。

“那个证据……到底是什么?”他忍不住问道。

明月心伸了个懒腰,慵懒地道:“不过是王妈妈和刑堂某个副香主勾结,偷偷利用漕帮船只夹带私盐,并做假账分赃的记录罢了。罗阎王最恨手下人不守规矩,尤其还是动了他的钱袋子。我们帮他揪出蛀虫,他免我们三千两债务,公平交易。”

她说得轻描淡写,但陈笑宝知道,能拿到如此核心机密的证据,其过程绝非“不过是”三个字能概括。

两人并肩走在回忘红尘的路上,月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快到门口时,一直沉默的李逍遥不知从哪个角落钻了出来,手里拿着个新做的风车,呼呼地吹着。他看看陈笑宝,又看看明月心,突然指着明月心,对陈笑宝说道:

“宝哥……姐姐身上……煞气……更重了……”

“但是……她看你的眼神……变了……”

陈笑宝和明月心同时一愣。

明月心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些许不自然的神色,虽然只是一闪而逝。她瞪了李逍遥一眼:“小傻子,又胡说!赶紧回去睡觉!”

陈笑宝看着明月心那微红的耳根,再回味着李逍遥的话,心头没来由地一跳。

变了?

变成什么样了?

他忽然觉得,这扬州城的夜色,似乎比往常,要温柔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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