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服局的老嬷嬷说,我生来就该吃这碗饭。
七岁能辨百种丝绸,十二岁精通所有发髻样式。可真正让我觉得这双手有用,是第一次为昭阳殿下梳头那日。
她要去参加朝宴,紧张得坐立不安。我给她梳了个双环望仙髻,簪上迎春花时,她对着铜镜左看右看,终于露出笑容:好看。
后来她每遇重要场合,总要我梳头。
登基大典前,我熬了三夜琢磨发式,最后梳成九龙四凤冠时的模样,她摸着鬓角说:恭和,有你在真好。
记得她十三岁那年冬天,我手上生了冻疮。她看见后什么都没说,次日我枕边就多了盒香膏。
小宫人悄悄告诉我,是殿下亲自调的。那盒香膏我用了整整三年,每次涂抹时都觉得,这双手能伺候这样的主子,是几世修来的福分。
那年我们四个陪她去行宫避暑,恭言中暑倒下,她急得亲自喂药。
恭从去采买时被刁难,她命侍卫长去撑腰。
恭礼训练时受伤,她悄悄放了一瓶金疮药。
晚上我们聚在月下,恭言红着眼说:这辈子值了。是啊,能遇到这样的主子,我们何其有幸。
那三年皇位争斗最激烈时,她的衣饰常被动手脚。
有次我发现在熏香里混了绝子药,她得知后沉默良久,轻声道:原来他们连孤做母亲的权利都要剥夺。
那夜她让我把所有的香都撤了,此后三年未用熏香。后来她登基后彻查此事,发现是五皇女舅父所为。
她只处置了元凶,却对五皇女说:五妹,朕不会迁怒于你。
最让我心痛的是她中毒那次。那日她穿着我新做的宫装去赴宴,回来是被抬着回来的。太医说是衣料浸了一种毒花汁,和宫中熏得香混在一起中的毒。
她躺在榻上脸色惨白,却还安慰我:不怪你...我跪在榻前泣不成声。
后来恭礼查出是三皇女府上嬷嬷所为,她拖着病体向先帝解释,在宗庙里把三皇女亲自接出来。三妹,皇姐接你回家...
记得恭言腹部受伤时,是我替他缝的伤口。
殿下就在一旁帮着穿针,那双批阅奏章的手抖得连针都拿不稳。每缝一针,她眼角就红一分。
后来恭言伤愈,殿下却落了个见不得针线的毛病,一见人做针线就眼圈发红。
我给恭从解蛊时,需要在他心口施针。陛下握着他的手轻声安慰:恭从不怕,孤在这儿。
那么怕疼的恭从,竟真的一声没吭。事后他才说:看见殿下比我还疼的样子,就觉着不疼了。
最难忘是恭礼中箭那夜,箭镞带倒钩,需要割开皮肉才能取出。陛下握着他的手说:疼就咬着孤的手。恭礼自然不肯,她就让我拿了软木来。
取箭时她一直轻声哼着幼时的歌谣,那首歌谣,她只在我们四个面前哼过。
她及笄后开始参与朝政,常因奏章烦心。我便在熏香里加宁神的白芷,在茶点里放清火的莲子。
有次她批阅奏章至深夜,忽然放下朱笔叹道:恭和,孤想吃糖蒸酥酪。
我愣住,这是她幼年最爱的点心。当我把酥酪端上时,她舀了一勺轻笑:还是从前的味道。又推过另一碗:你也吃,别饿着。
凤君被禁足期间,她夜夜失眠。我缝了安神药枕,悄悄放在她榻上。
某夜巡值时,听见她在梦里哽咽:沉璧...我默默添了安息香,守在帷帐外直到天明。
后来他们和解那晚,她难得地要我梳了个慵妆髻,发间只簪一支白玉簪,像未出阁的少女。梳完头她忽然说:恭和,谢谢你那些夜的安息香。
陛下受伤那次,是我这辈子最慌乱的时刻。
染血的衣袍需要拆洗,可每剪开一寸布料,我的手就抖得厉害。
她转醒后看见我通红的眼睛,轻声说:别怕,朕没事。后来缝制新衣时,我在右肩处多絮了层软棉。她发现后什么都没说,只是每次更衣时,都会轻轻按一下那个位置。
有次听见她对太女说:你苏阿公的手艺,是拿真心换的。
她年老后格外怕冷,我便用孔雀绒做斗篷,拿银狐皮镶袖口。
有年冬雪,她披着我新做的鹤氅赏梅,忽然说:恭和,你给朕做了一辈子冬衣了。梅瓣落在她肩头。
我轻声答:奴才愿再做一辈子。她笑着握住我布满老茧的手:那说好了,下辈子还穿你做的衣裳。
最后那段日子,她常要我梳从前的发式。有回梳到一半,她望着镜中白发恍惚:怎么都老了...
我手中玉梳微颤,强笑道:陛下风采依旧。她摇摇头,握住我布满老年斑的手:辛苦你了。那双手曾经为她簪过千万次珠钗,此刻被她轻轻握着,仿佛我们只是寻常人家的兄妹。
如今我还在尚服局教小内侍们手艺。他们总学不会惊鸿髻的妙处,就像永远不懂为何每件绣品都要留个暗纹。
昨日新帝来试吉服,我下意识想梳九龙四凤冠,手抬起才惊觉不妥。她却说:苏阿公,梳母皇常梳的样式就好。
铜镜里映出与陛下相似的眉眼,我忽然泪如雨下。
原来有些人走了,却把温度永远留在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