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殿那高耸入云的观星台上,由无数流转符文构成的璀璨光网依旧忠实地履行着它的职责,将稀薄的天光切割成一道道光怪陆离的银辉,洒落在肃立其下的众人肩头。这凝聚了星医族千年智慧与星力的守护屏障,此刻却仿佛一道华丽而脆弱的琉璃盏,隔绝了外界的刀兵,却隔不断那无孔不入、如同跗骨之蛆般蔓延而来的沉重压力。远方,闷雷般的马蹄声与隐约传来的号角嘶鸣,如同催命的鼓点,一声声敲击在每个人的心弦之上,让这仙境般的山谷也染上了凡尘的肃杀。
萧无痕负手立于台沿,玄色的衣袂在夹杂着山谷清冽与远方血腥气的微风中轻轻拂动。他身姿挺拔如孤峰上的雪松,那双刚刚驱散毒素阴霾、重获清明的眼眸,此刻锐利得仿佛能穿透层层山峦与迷雾,直抵死亡沼泽边缘那即将喷薄而来的嗜血洪流。他周身的气息沉凝如水,不见波澜,但若细观,便能发觉他负在身后的双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紧抿的薄唇勾勒出一条冷硬的直线,连那半张玄铁面具边缘的疤痕,似乎都在隐隐跳动,昭示着其下翻涌的、几欲破笼而出的滔天杀意与冰冷决断。
凤九歌静立在他身侧稍后半步的位置,这个距离既显尊重,又带着一种无声的支撑。素雅的衣裙包裹着她纤细的身姿,夜风撩起她几缕未曾束好的青丝,拂过她苍白却异常平静的面颊。她微垂着眼帘,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窝处投下淡淡的阴影,掩去了眸底深处最复杂的情绪。一只手隐在宽大的袖中,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那枚冰冷坚硬、带着萧无痕掌心余温的特制信号弹,仿佛那是茫茫怒海中唯一可以抓住的浮木;另一只手则轻轻搭在自己那截异化的左臂上。指尖传来的,是一种非人的、深入骨髓的冰冷与僵硬,那琉璃化的肌肤在星辉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美感,却也像是一道无声的催命符,与远方那越来越近、带着铁锈与死亡气息的煞气交织在一起,让她恍惚间觉得自己正站在命运的悬崖边缘,一侧是温暖的生,一侧是冰冷的终结,而脚下,是星医族这片传承千年的净土。她不能,也绝不会让这片最后的桃源因他们而卷入腥风血雨。
“大长老,” 最终还是萧无痕率先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寂。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沉稳,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重量,清晰地传入身旁须发皆白的老者耳中,“贵族援手之恩,救我等于垂死,此情此义,萧无痕与九歌没齿难忘,纵百死亦难报万一。” 他微微停顿,目光扫过头顶流转不息的光网,最终落向谷外那烟尘升腾之处,语气陡然转为斩钉截铁的决然,“然,如今情势已明。外敌乃北戎精锐‘血狼骑’,其帅‘狼枭’凶名赫赫,目标明确是我二人。星医族避世千年,与世无争,乃人间最后一片清净之地。若我等贪生怕死,滞留于此,非但无法苟全性命,反而会引狼入室,将这千年传承、世外仙境拖入战火,玉石俱焚!此等罪孽,萧某万死难赎!因此,我等必须即刻离开,主动现身,将敌军主力引向他处。唯有如此,方能不负贵族救命之恩,方能保全这片净土不遭兵燹之祸!”
星珩长老静静地听着,那双看透了世事变迁、星辰起落的澄澈眼眸中,波澜涌动。他雪白的长眉紧紧蹙起,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仿佛在这一刻又深刻了几分,承载着无尽的忧虑与挣扎。他抬头,望向那耗费了先祖无数心血、庇护了族人千年的星辰大阵,光网流转,符文生灭,蕴含着无穷的奥秘与力量;他又转头,望向山谷入口的方向,尽管被山峦林木遮挡,但那越来越清晰的马蹄踏地之声,以及空气中越来越浓烈的、属于战场独有的铁血与肃杀之气,都如同冰锥般刺入他的感知。最终,他的目光落在了眼前这一对年轻人身上——男子刚毅果决,身负家国重任;女子看似柔弱,体内却蕴藏着连他都感到心惊的古老血脉与坚定意志,还有那手臂上触目惊心的“天妒之痕”。良久,他终究是长长地、深深地叹息了一声,那叹息声中充满了无力回天的无奈,却也带着对眼前人选择的理解与由衷的赞赏:“殿下与星主之心,老夫……明白了。非是老夫畏战,亦非我族惜身,实是此战关乎我族存续之根本,这山谷之中,尚有无数不谙世事的稚子与传承典籍,不容有失。二位深明大义,不愿连累我族,此等胸怀,老夫感佩。既然如此,老夫……亦不强留。”
他转过身,对一直恭敬侍立在侧的一名中年族人低声耳语了几句,语速极快,带着不容置疑的吩咐。那族人面色一凛,立刻躬身领命,脚步匆匆而去,身形很快消失在星辰殿的阴影之中。不过片刻功夫,他便去而复返,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几样物件,恭敬地呈到星珩面前。
星珩长老接过,苍老却稳定的手托着它们,如同托着千钧重担,缓步走到萧无痕与凤九歌面前。那是两个不过巴掌大小、触手温润、散发着古朴光泽的墨玉瓶,以及一卷颜色暗沉、边缘略有磨损、由某种不知名兽皮鞣制而成的卷轴,卷轴表面用银丝绣着繁复而古老的星辰纹路,隐隐有微光流动。
“殿下,星主,” 星珩的声音庄重而肃穆,带着一种托付的意味,“荒野漫漫,强敌环伺,前路艰险莫测。此二瓶丹药,乃我族依古法炼制,或可于危急之时,略尽绵薄之力。” 他先拿起其中一个稍大些的玉瓶,“此丹名为‘回天续命丹’,丹成不易,无论多重的内外伤势,只要魂魄未散,尚存一息,服下此丹,可吊住性命三日,争得一线生机。” 接着,他又指向另一个稍小的玉瓶,“此乃‘清灵辟毒丹’,能解世间大半已知奇毒,即便遇到那罕见难缠之毒,亦可极大压制其毒性蔓延,缓解痛苦。” 介绍完丹药,他的目光落在最后那卷兽皮卷轴上,神色愈发郑重,“至于此卷……乃我先祖,亦是前代司天监正,留下的关于周天星辰阵法运转、以及……对‘星主’与‘护星者’这等古老血脉之力运用的一些残篇断简与推测设想。年代久远,多有残缺晦涩之处,于实战或无助益,然其中或许隐藏着一些关乎血脉本源、星辰感应的古老智慧。星主身负‘星主’血脉,又得因果镜……或许,日后静心参详,能从中窥得一丝机缘,对掌控自身力量有所明悟。”
萧无痕神色一凛,没有半分推辞,他上前一步,对着星珩长老,竟是躬身行了一个极为郑重的大礼!“大长老厚赠,皆是救命保身、窥道明途之宝!此恩重于泰山,萧无痕在此立誓,若此番不死,他日必倾尽全力,报答贵族今日之恩!” 他双手接过那两个沉甸甸的玉瓶,感受到其上温润的质感与内里蕴含的磅礴药力,小心地纳入怀中贴身藏好。那卷兽皮卷轴,则由凤九歌上前,伸出那双略显苍白却稳定的手接过。她的指尖刚一触碰到那冰凉而略带粗糙的兽皮表面,心中便莫名一动,仿佛有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古老的共鸣,自卷轴深处传来,与她血脉深处那沉睡的系统,以及左臂上那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刺骨寒意的琉璃化区域,都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的联系。她将卷轴仔细收入怀中,紧贴着心口放好,然后对着星珩长老,敛衽深深一拜,声音清越而坚定:“九歌拜谢长老赠宝点拨之恩!”
形势紧迫,不容更多惜别之言。在星珩长老的安排下,萧无痕、凤九歌以及仅存的几名伤痕累累却目光坚定的护卫,跟随着一名熟知路径的星医族向导,从一条隐藏在瀑布之后、布有精妙障眼法的狭窄小径,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片给予他们短暂喘息与治愈的世外桃源。当最后回头望去时,只见身后云雾缭绕,山峦叠翠,那片承载了星医族千年传承的谷地,已彻底隐没在阵法与自然的天堑之后,仿佛方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过于美好的幻梦。唯有耳畔越来越近、如同雷鸣般擂响在心头的马蹄声,以及空气中愈发浓烈的、属于北戎狼骑特有的腥臊与杀气,冰冷地提醒着他们,残酷的现实从未远离。
他们必须尽快找到凤老夫人、谢云舟以及其他失散的同伴,整合力量,应对这席卷而来的灭顶之灾。
凭借着萧无痕早年经营北境时布下的、极为隐秘的几处联络暗桩,以及凤九歌脑海中那些关于原书剧情走向的、虽然模糊却往往能在关键时刻提供方向的记忆碎片,他们一行人数日来如同行走在刀尖之上,专挑人迹罕至的险峻山路、荒芜的戈壁滩涂,竭力避开敌军大队人马可能巡查的主要官道与隘口。沿途所见,触目惊心。曾经炊烟袅袅的村庄化为焦土,肥沃的田地被铁蹄践踏成荒芜,路边不时可见倒毙的饿殍与被遗弃的杂物,偶尔遇到面黄肌瘦、眼神空洞、拖家带口仓皇南逃的难民,他们脸上除了对战争的恐惧,更多的是对未来的茫然与绝望。二皇子萧无玦篡位引发的朝堂动荡,与北戎趁虚而入的烧杀抢掠,如同两股交织的瘟疫,已将这片曾经富庶的边境之地,摧残得满目疮痍,生灵涂炭。
每一次看到这样的景象,萧无痕那双深邃的眼眸便会覆上一层更深的寒霜,他紧握的拳头,指节因极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咯”声,手背上青筋虬结。那不仅仅是对乱臣贼子萧无玦倒行逆施的滔天愤怒,更是对他自己身为镇北王,却未能及早洞察阴谋、阻止这场浩劫的沉痛自责与刻骨愧疚。凤九歌始终沉默地跟随在他身侧,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从这个男人挺拔背影中散发出的、那几乎要凝成实质的沉重压力,那是属于一个守护者未能履行其职责的痛苦,是眼见山河破碎、百姓流离却无能为力的煎熬。她不曾出言安慰,因为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她只是在他目光扫过又一片废墟,周身气息骤然变得冰冷刺骨时,悄然伸出手,轻轻握住他紧攥的拳头,用自己掌心那微薄的、甚至带着一丝琉璃化冰冷的温度,传递着一份无声的、却坚定无比的支撑与“我与你同在”的信念。
历经数日风餐露宿、提心吊胆的艰难跋涉,他们终于按照一个极其隐秘的联络记号指引,抵达了位于北境与中原交界、一处名为“断魂坡”的荒凉石岭。这里怪石嶙峋,植被稀疏,地势险恶,常年刮着呜咽的狂风,仿佛连飞鸟都不愿在此多做停留。然而,就在这片不毛之地的深处,他们与一支隐蔽在此、如同蛰伏猎豹般的队伍成功接上了头。
当看到那道被谢云舟小心翼翼搀扶着、拄着那根熟悉的雕花紫檀木拐杖、白发梳得一丝不苟、尽管面带疲惫却依旧将脊梁挺得笔直如松的身影时,凤九歌只觉得一股巨大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视线瞬间就被氤氲的水汽模糊了!连日来的担忧、恐惧、挣扎与坚强,在这一刻仿佛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祖母!” 她再也抑制不住,哽咽着唤了一声,几乎是踉跄着扑上前去,想要依照礼数下拜,却被凤老夫人抢先一步,伸出那双布满皱纹却异常有力的手,牢牢地扶住了她的双臂。
老夫人明显清减了许多,原本合身的深褐色锦缎常服此刻显得有些空荡,脸上带着长期躲避追捕、舟车劳顿留下的深刻倦意,但那双看透了王朝兴替、世情冷暖的睿智眼眸,却依旧明亮如昔,锐利得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人心。她紧紧握着凤九歌的手,目光如电,先是极快地从头到脚将她仔细打量了一遍,确认她除了脸色苍白些、气息有些虚弱外,并无明显外伤,随即视线越过她,落在她身后那个气息沉凝、渊渟岳峙、明显比之前更加强大深不可测的萧无痕身上时,眼底深处微不可察地掠过一丝如释重负的欣慰与难以言喻的复杂感慨。
“好,好,好!” 老夫人连说了三个“好”字,声音因激动与疲惫而带着明显的沙哑,却蕴含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坚韧力量,“活着就好!平安就好!老身就知道,你们这两个命途多舛的孩子,绝不会那么容易就被老天收了去!定能逢凶化吉!”
“老夫人。” 萧无痕上前几步,来到凤九歌身侧,对着凤老夫人,郑重其事地躬身行了一个大礼。无论前世种种误会纠缠,恩怨情仇如何难以厘清,今生今世,这位老人对凤九歌毫无保留的回护、悉心教导,以及在此自身难保的危难时刻,依旧选择与他们同进退、共生死的不移立场,都值得他献上最崇高的敬意与感激。
“王爷万万不可如此!” 凤老夫人连忙虚扶了一下,语气坚决,“如今是非常时期,江山飘摇,社稷危殆,这些虚礼繁文缛节,皆可摒弃!眼下最要紧的,是厘清局势,共商对策。” 她睿智的目光扫过周围虽然略显杂乱、但岗哨林立、戒备森严的临时营地,以及那些虽然面带菜色、却眼神坚定、手持兵刃默默守护的凤家部曲与暗卫,沉声道:“此地虽僻,亦非万全之所,先进去再细说。”
直到此时,凤九歌才得以将目光转向一直搀扶着祖母的谢云舟。他依旧穿着那身标志性的青布长衫,只是此刻这青衫之上,除了原有的药草清香,更多了不少已经变成暗褐色的血污与尘土泥泞的痕迹。他的脸色比平日要苍白些许,嘴唇也缺乏血色,但那双总是带着几分疏离与玩世不恭的桃花眼里,神采却并未黯淡,指尖依旧习惯性地捻动着那根细如牛毛、在昏暗光线下闪烁着森然寒光的银针。见到凤九歌望过来,他嘴角习惯性地扯起一个带着三分戏谑、七分慵懒的弧度,语调依旧是那种特有的、仿佛对什么都不甚在意的腔调:“哟,看来星医族那群躲在乌龟壳里的老家伙们,倒也不全是徒有虚名嘛。不但把某人从阎王爷手里抢了回来,看样子还顺手给打通了任督二脉,功力大涨?不过嘛……” 他话锋一转,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手术刀,瞬间就落在了凤九歌下意识想要藏到身后的左臂上,语气里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凝重,“你这丫头,怎么看起来越发像个一碰就碎的琉璃美人儿了?这胳膊……”
凤九歌心中一暖,知道他这看似毒舌的话语之下,隐藏的是深切的关心与担忧。她微微侧身,将左臂往身后藏得更深了些,低声道:“我无碍,只是消耗有些大。云舟,你身上的伤……”
“区区小伤,何足挂齿。” 谢云舟满不在乎地打断她,甚至还轻轻活动了一下肩膀,以示无虞,“不过是几道皮肉之苦,吃了星医族友情赞助的灵丹妙药,早就好得七七八八了。倒是你们二位,这招惹麻烦的本事,真是与日俱增,连‘狼枭’那头草原恶狼和他麾下最精锐的血狼骑都给引来了,这下可真是热闹非凡了。” 他虽然语气轻松,但眼神里却并无半分笑意,反而透着一股凝重的肃杀。
众人跟随着凤老夫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一个依托天然岩缝稍加开凿而成的狭窄山洞。洞内光线昏暗,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土腥气、淡淡的血腥味以及燃烧松脂产生的烟熏味。条件极其简陋,仅以几块平整的巨石充作桌凳,角落铺着一些干草权当床铺,中央生着一小堆篝火,跳动的火焰勉强驱散着洞内的阴冷与黑暗,也将众人脸上疲惫而凝重的神色映照得忽明忽暗。除了他们几个核心人物,洞内还有寥寥数名显然是凤家最为忠心耿耿、历经数次截杀幸存下来的老部曲,以及包括伤势显然未愈、脸色苍白却依旧强撑着值守在洞口附近的暗一。凤九歌注意到小桃并不在此处,经过老夫人低声解释才得知,她因身手灵活、机敏过人,已被派往另一条更为隐秘的线路,负责联络和整合那些散落在边境各地、尚未被二皇子势力完全渗透或控制的零散抵抗力量,以期能汇聚更多微弱的星火。
短暂的、劫后余生般的重逢喜悦,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只激起了一圈小小的涟漪,便迅速被眼前严峻得令人窒息的现实巨浪所吞没。众人围着那簇微弱却顽强燃烧的篝火坐下,火光在他们脸上跳跃,映照出各自眉宇间化不开的忧色。
交换情报的过程压抑而迅速。凤老夫人和谢云舟他们这边的经历,同样是一路荆棘,险象环生。他们是在京城剧变初露端倪、尚未完全封锁之时,凭借老夫人数十载经营下的庞大人脉网络与谢云舟那出神入化、堪称鬼斧神工的易容术与用毒手段,才险之又险地避开了层层搜捕的天罗地网,九死一生地逃出了已成龙潭虎穴的京城。一路向北逃亡的路上,亦遭遇了不下十次的精准截杀与围堵,身边的护卫死士伤亡惨重,如今跟随至此的,已是十不存一。选择在这“断魂坡”汇合,一方面是看中此地复杂险恶、易守难攻的地形,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这里靠近萧无痕早年经营北境时,秘密设置的一条用来转运物资、传递消息的隐蔽补给线。
“如今看来,这条补给线……恐怕也早已暴露,甚至可能已被对方控制或摧毁。” 萧无痕听完老夫人的叙述,沉吟片刻,沉声开口,他的声音在狭小的山洞里回荡,带着金属般的质感,“二皇子与北戎联军推进的速度,快得超乎常理。而且……” 他顿了顿,眸中寒光乍现,如同暗夜中划过的闪电,“他们似乎总能未卜先知,精准地判断出我等大致的行进路线、以及可能的藏身落脚之处。这绝非巧合。”
谢云舟冷哼一声,指尖的银针转得更快了,发出细微的破空声:“若非我们中间出了内鬼——虽然我不愿相信,但并非绝无可能——那便是对方的阵营里,有精于卜算推演、追踪索迹的高人坐镇。而且,观其手段之老辣,定位之精准,绝非寻常江湖术士或军中谋士所能企及。”
凤九歌一直安静地坐在萧无痕身侧,凝神倾听着每一个细节,脑海中却不自觉地回闪着离开星医族时,大长老星珩赠与的那卷兽皮卷轴上的零星图案与晦涩注解。那些关于星辰轨迹与大地气脉关联、关于命运丝线被无形之力拨动的模糊描述,此刻仿佛活了过来。她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仿佛能穿透厚重冰冷的岩石穹顶,望向外面那被浓重铅云笼罩、不见半缕阳光的灰蒙蒙天空。此刻虽是白昼,却昏暗如同黄昏。然而,当她屏息凝神,尝试着摒弃杂念,去调动体内那微弱的、源自“星主”血脉的本能感知时,一种玄之又玄的感觉渐渐浮现——在那无尽的乌云之上,或者说在那冥冥不可知的命运层面,似乎有一股极其隐晦、若有若无,却带着明确恶意与强烈引导性的奇异力量波动,如同一张无形无质、却笼罩四野的庞大蛛网,正严密地覆盖在这片广袤的战区上空,持续不断地扫描、探测、定位着某些特定的“目标”。这感觉虚无缥缈,并非来自因果镜系统的直接提示,更像是一种随着血脉初步觉醒而自然衍生出的、对天地间某种更高层级能量流动与命运轨迹变化的天然敏感性。
她犹豫了片刻,纤细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最终还是选择将自己的发现说出来,只是刻意略去了关于血脉感知的部分,只以一种不太确定的语气轻声道:“我……我也不知道感觉的对不对。只是……总觉得,敌军能如此料事如神,步步抢先,或许……并非全然依靠探马斥候的侦察。可能……在二皇子身边,或者北戎军中,有精通某种……类似于星象占卜、奇门遁甲,甚至是……更为诡谲邪异术法的人,在暗中施术,窥探天机,引导着他们的行动。”
她的话音不高,却像是一块投入古井的巨石,瞬间在洞内激起了千层浪。原本还有细微议论声的山洞,刹那间变得落针可闻。
凤老夫人那双饱经风霜、略显浑浊却依旧锐利如鹰隼的眼眸中,骤然爆射出一缕精光!她缓缓抬起那只布满老年斑、却依旧稳定的手,轻轻抚摸着拐杖顶端那雕刻得栩栩如生的龙头,沉吟了足足有十息的时间,方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带着历史的厚重感:“九歌此感,绝非空穴来风,亦非杞人忧天。据老身所知,前朝司天监分裂之后,除却随星医族隐世守护‘星陨之镜’的这一支,尚有另一部分人流落四方,或隐于市井,或被各路枭雄权贵招揽。其中,确有那么一些心术不正、利欲熏心之辈,摒弃了司天监观测天象、福泽苍生的正道,转而专研那些以星辰之力行诅咒魇镇、追踪锁魂、迷惑心智等阴损邪术。若二皇子身边网罗了此等妖人,那确是我等之心腹大患,行动必将处处受制,如陷泥沼。”
萧无痕的眉头紧紧锁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他性格刚毅务实,向来对这些玄虚莫测、神神鬼鬼的东西秉持着怀疑与排斥的态度。然而,凤九歌那绝非无的放矢的直觉,以及凤老夫人这番有理有据、引经据典的印证,让他不得不强行压下心中的疑虑,以最谨慎的态度来对待这个潜在的巨大威胁。“若当真存在此类倚仗邪术的妖人,” 他声音冷冽,带着一丝凛冽的杀意,“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尽早将其剪除!否则,我军无异于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
然而,命运的残酷与敌人的狡诈,显然超出了他们的预料。还未等他们针对这个潜在的“妖人”威胁商讨出任何具体的应对之策,洞外突然传来一阵极其急促、踉跄、伴随着剧烈喘息与泥土碎石滚落声的脚步声!紧接着,一名浑身浴血、软甲破碎、左肩甚至插着半截断箭的暗卫,几乎是连滚带爬、耗尽最后一丝气力地冲破洞口警戒,重重地摔倒在篝火映照的光圈边缘!他脸上混杂着污泥、血污与汗水,一双眼睛里充满了极致的惊怒、难以置信以及一种仿佛目睹了地狱景象的恐惧!
“王……王爷!老夫人!大……大事不好!” 那暗卫的声音嘶哑得如同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仿佛混合着血沫从喉咙里挤压出来,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着,“前线……前线斥候兄弟……拼着最后一口气传回消息!联军……联军主力在三十里外的‘落鹰涧’……摆开了决战的阵势!他们……他们推出了几十辆囚车!”
“囚车?” 萧无痕眸光骤然收缩,如同两道凝聚的寒冰,周身的气息瞬间变得危险而压抑,“里面关的是谁?” 他心中已然升起一股极其不祥的预感。
那暗卫猛地咳嗽了几声,吐出一口带着血丝的唾沫,眼中几乎要喷出实质的火焰,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与悲痛而剧烈颤抖着:“是……是陛下!是还活着的先帝陛下啊!他……他被关在最前面的一辆囚车里,披头散发,龙袍褴褛,形容枯槁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还有……还有后面那些囚车!里面塞得满满的……全都是……全都是我们凤家留在京城、没来得及撤出的旁支族人!还有……还有不少此前曾公开表态支持王爷您的军中将领们的家眷妻小!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全都……全都被粗重的铁链捆着,像牲口一样挤在一起!”
“什么?!”
这石破天惊的消息,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冰水,瞬间在整个山洞内炸开!所有人都骇然变色,猛地从石凳上站了起来!
皇帝萧琰竟然没有像外界传言的那样被秘密处死?而是被他的亲生儿子、篡位者萧无玦当成了谈判和示威的筹码?还有凤家那些数量庞大的旁系族人!以及那些忠诚将领们的无辜家眷!
这一手,何其毒辣!何其诛心!这已经完全超出了政治斗争的底线,是赤裸裸的、毫无人性的疯狂与卑劣!
萧无痕周身那原本压抑着的狂暴气息,在这一刻再也无法控制,如同沉寂的火山轰然爆发!冰冷的杀意几乎凝成实质,让洞内的温度都骤然下降了几分!他猛地一拳,狠狠砸在身旁坚硬无比的石壁之上!“轰!”一声闷响,那石壁竟被他蕴含着滔天怒火与磅礴内力的一拳,砸得碎石飞溅,留下一个清晰的、蛛网般龟裂的拳印!“萧!无!玦!” 他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这个名字,额头上青筋暴起,如同虬龙般蜿蜒,那双深邃的眼眸之中,翻涌着的是足以焚毁一切的暴怒与彻骨的冰寒。囚禁生身之父,以忠臣良将的家眷妻小为质,这已然彻底践踏了为人子、为君者最后的良知与底线!
凤老夫人也是浑身剧震,握着拐杖的手因为极度用力而剧烈颤抖着,手背上苍老的皮肤下青筋毕露。她胸口剧烈起伏,显然内心正承受着山崩海啸般的冲击与痛楚。那囚车里,有她凤家的血脉,有看着她长大的族老,有蹒跚学步的稚子!然而,她终究是历经三朝、见惯了风浪的凤家掌舵人。她死死咬着牙关,强行将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悲愤与嘶吼压了下去,用尽全身力气,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冷静!全都给我冷静下来!此刻若乱,若冲动,便是正中了那逆贼的下怀!他就是要我们乱,要我们失去理智!”
凤九歌的心,在这一刻也沉入了无底冰渊。她虽然知道二皇子萧无玦心狠手辣,不择手段,却也万万没有想到,他竟然会疯狂、卑劣到如此地步!连自己的亲生父亲都可以如此折辱,更将那么多无辜的、与核心斗争并无直接关联的凤家族人和将领家眷推上死亡的边缘!这些人质,无疑就是套在萧无痕,尤其是套在凤老夫人脖颈上的最沉重枷锁!她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的祖母,只见老人紧闭着双眼,枯槁的面皮微微抽搐着,胸膛起伏得厉害,仿佛正在用尽毕生的意志力,与那撕心裂肺的痛苦和抉择做着殊死搏斗。
“还……还有……” 那名暗卫似乎缓过了一口气,但脸上却露出了比刚才更加浓烈的、几乎是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仿佛回忆起了什么无比可怕的画面,声音都变了调,“在……在那些囚车的旁边,空地上……还站着一个穿着宽大黑袍、脸上戴着半张……闪着幽光的黄金面具的人!他……他手里握着一面黑色的、像是用某种……某种活物皮鞣制的幡旗,那旗子无风自动,周围缠绕着……缠绕着肉眼可见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黑气!他……他就站在一个用……用发着暗红色、像是凝固鲜血一样的东西,画出来的……巨大无比的、复杂得看一眼都头晕的图案中间!隔着一两里地,都能感觉到……感觉到一股子阴冷、死寂、让人浑身发毛、喘不过气的邪门气息!那绝对……绝对是个邪阵!他在布一个邪阵!”
黑袍!黄金面具!黑色幡旗!邪恶阵法!
这几个关键词,如同一道道带着血腥气的惊雷,接连在凤九歌的脑海中炸响,震得她神魂都在颤抖!
影先生!果然是他!这个如同鬼魅般始终隐藏在幕后的黑手,竟然亲自出现在了这决战的前线!而且,从他布置的阵法散发出的气息来看,与当初在北戎禁地深处感受到的那种诡异、吞噬生机的能量,何其相似!难道他以及他背后那神秘的势力,早已与北戎、与二皇子萧无玦勾结在了一起?他们所图谋的,究竟是什么?难道仅仅是颠覆一个王朝那么简单吗?
先前她感知到的那股笼罩整个战区、带着恶意引导的星辉波动,此刻仿佛瞬间找到了清晰无比的源头!正是来自于那个影先生,以及他正在全力催动的、那散发着不祥与死寂的邪恶阵法!
“以人质为诱饵……布下绝杀邪阵……” 凤九歌喃喃低语,一股彻骨的寒意,从她的尾椎骨沿着脊柱瞬间窜上了天灵盖,让她浑身的血液都仿佛要冻结了。这已经不再是一场单纯的军事对抗,而是一场交织着权力、阴谋、以及超自然邪恶力量的、针对他们而来的、彻头彻尾的死亡陷阱!二皇子萧无玦和他背后的影先生,是要将他们,连同那些作为筹码的无辜人质,一并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萧无痕显然也在第一时间意识到了问题的极端严重性。他猛地深吸了一口气,那吸气的声音在死寂的山洞里显得格外清晰,仿佛要将所有的怒火、杀意、还有那沉重的压力都强行压入肺腑深处。他再次睁开眼时,眸中虽然依旧燃烧着烈焰,却已经重新被一种钢铁般的冷静与决断所主导。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缓缓扫过洞内每一张或愤怒、或悲痛、或恐惧、或决绝的面孔,声音沉浑有力,带着一种稳定人心的力量:“情况已明!敌军挟陛下与众多无辜者为质,逼我等现身,更布下邪阵,欲将我等一网打尽,其心可诛,其行天地不容!如今,我等已退无可退,避无可避!”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脸色苍白却异常平静的凤老夫人身上,语气沉痛,却又带着无比的坚定:“老夫人,凤家族人……还有众多将士家眷……”
凤老夫人猛地睁开了双眼!那一刻,她眼中所有的痛苦、挣扎、悲愤仿佛都被一种更为宏大、更为坚定的力量所取代,只剩下磐石般的决绝与一丝隐藏得极深、却无法完全抹去的、属于一个家族守护者的刻骨痛楚。她用力一顿手中的拐杖,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声音虽然苍老,却掷地有声,响彻整个山洞:“不必多言!国贼当道,山河破碎,岂能因一家一姓之私情而罔顾天下大义?!萧无玦倒行逆施,人神共愤!老身虽是一介女流,亦深知忠孝节义为何物!我凤家满门,世代忠烈,即便今日玉石俱焚,血溅五步,也绝不做那助纣为虐之奸贼的阶下之囚,更不容此等卑劣之行玷污我凤家清名!王爷!” 她目光灼灼地看向萧无痕,“你乃三军之主,社稷之望!该如何行止,如何破敌,你只管下令!老身与麾下这些还能提得动刀的凤家儿郎,皆唯你马首是瞻,刀山火海,万死不辞!”
老夫人这番深明大义、气壮山河的话语,如同给所有被愤怒与恐惧笼罩的人注入了一剂最强的强心针!连一向玩世不恭的谢云舟,此刻也彻底收敛了脸上所有的散漫,指尖那根银针不再转动,而是被他紧紧捏住,针尖闪烁着一点凝聚的、冰冷的寒光,他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眼中燃起了一种遇到棘手挑战时的兴奋与凛冽:“用毒?布阵?装神弄鬼?好啊,真是再好不过了!本谷主正好手痒,早就想会一会这个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的家伙,看看是他的邪术厉害,还是我的银针更毒!”
萧无痕重重地、几乎是带着一丝敬意地,向凤老夫人颔首。他不再有丝毫犹豫,身形挺拔如岳,开始以清晰而果决的语调,下达一连串的命令:“敌军势大,兼有邪阵与人质,强攻硬取,无异于自投罗网,智者不为!我们必须谋定而后动,既要设法尽可能解救被困人质,又要寻隙破其邪阵,断其臂助,更要伺机重创乃至歼灭敌军主力!谢先生!” 他看向谢云舟,“你对各类奇毒、异术、阵法了解最深,那影先生与其邪阵,便烦请你多多费心,务必尽快找出其运转之机理与薄弱之节点!”
“暗一!” 他的目光转向洞口那个虽然脸色苍白如纸、却依旧强撑着站得笔直的身影,“你伤势未愈,本王知晓。然,侦查敌情、探明虚实之重任,非你莫属!我需要知道落鹰涧敌军布防的每一个细节,兵力配置,岗哨分布,尤其是囚车集中看押的区域,以及那邪阵的具体方位、范围与守卫力量的强弱!记住,不惜一切代价,但要活着回来!”
“其余诸位,随本王一同,依据暗一探回的情报,详细推演行军路线、拟定攻击策略、分配各自任务!我们要在这绝境之中,撕开一条生路!”
他一条条指令清晰明确,掷地有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与掌控力。山洞内的气氛凝重得仿佛要滴出水来,空气里弥漫着硝烟与血火的味道,然而,在这极致的压抑之下,一股背水一战、同仇敌忾、不惜玉石俱焚的惨烈斗志,却也如同地火般在每一个人胸中熊熊燃烧起来!
凤九歌静静地坐在那里,篝火的光芒在她清丽的侧脸上跳跃,映照出她异常平静的神情。她听着身边男人那冷静而充满力量的部署,感受着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属于统帅的沉稳果决与担当;她也感受着身旁祖母那看似苍老瘦弱的身躯里,所蕴含的、如同巍峨山岳般不可撼动的坚定意志与深明大义。她轻轻垂下眼睑,一只手在袖中再次握紧了那枚信号弹,另一只手则隔着衣物,感受着怀中那卷兽皮卷轴的冰凉与怀中丹药玉瓶的圆润,最后,她的指尖轻轻拂过左臂那琉璃化的区域,那刺骨的寒意,此刻仿佛也变成了一种警醒与鞭策。
前路,已然注定是一片尸山血海,是一条遍布刀锋与荆棘的不归路。但这一次,她不再是一个人在黑暗中独行,不再仅仅是为了弥补前世的罪孽而痛苦挣扎。她的身旁,有誓死相随、可托生死的爱人;有深明大义、愿与家国共存亡的亲人;有可以毫无保留将后背相托的伙伴与部下。他们要守护的,早已不仅仅是自身的性命,更是这乱世烽火中,最后的一点人性良知,是那即将被黑暗彻底吞噬的、微弱的希望之光。
她缓缓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冰冷厚重的石壁,越过了数十里的荒原,清晰地看到了远方落鹰涧上空那凝聚不散的肃杀之气,看到了那在邪阵黑气缭绕下、如同待宰羔羊般瑟瑟发抖的无辜灵魂,也看到了那个戴着黄金面具、如同死神化身的影先生,正挥舞着那面不祥的幡旗。
就在这战意沸腾、决心已定的时刻,那名前来报信的暗卫,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挣扎着抬起头,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嘶声道:“还有……王爷!那影先生……他……他让阵前喊话,说……说若王爷与凤家不降,他便……他便每隔一个时辰,当众……当众虐杀一名人质!先从……从凤家旁系的孩童……开始!”
孩童!
这两个字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瞬间击穿了凤老夫人所有的坚强!她身形猛地一晃,脸色刹那间惨白如金纸,一口鲜血毫无征兆地喷涌而出,染红了胸前的衣襟!
“祖母!” 凤九歌失声惊呼,与谢云舟同时抢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老人。
萧无痕周身那刚刚凝聚的杀意,在这一刻彻底失控,狂暴的气息几乎要掀翻整个山洞!
一个时辰!他们只有一个时辰!
救,还是不救?如何救?!
死亡的倒计时,已然开始!
(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