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如同凝固的墨块,沉沉地压在镇北王府的飞檐斗拱之上,压得人胸腔窒涩,几乎喘不过气。听雪轩寝殿内,烛火零星,光影昏黄摇曳,将满室狼藉切割成一片片破碎的阴影。浓烈得化不开的血腥气,混合着烛泪焦糊的呛人味道、以及草药残留的苦涩气息,织成一张无形而粘稠的网,缠绕在每个人的鼻端,也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凤九歌背倚着冰凉坚硬的雕花床柱,跪坐在冷硬的金砖地面上,方才强自支撑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与疼痛如潮水般阵阵袭来。她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周身大大小小的伤口,带来尖锐的刺痛。左腿小腿处被弯钩撕裂的伤口尤甚,灼热的剧痛不断蔓延,温热的鲜血早已浸透裤管,在地面上洇开一小片暗红粘稠的痕迹。而最让她心神不宁的,是胸口那片琉璃化的区域——在经历了极致的情绪波动和力量透支后,此刻正传来冰火交织、仿佛要撕裂灵魂的奇异痛楚。那感觉,时而如同被烧红的烙铁反复灼烫,时而又像是被万载玄冰瞬间冻结,诡异而折磨,几乎让她晕厥。
她伸出微微颤抖的右手,指尖冰凉,沾满了尚未干涸的血污和冷汗,紧紧按住左胸。指尖传来的,是那片肌肤异样的、冰冷而光滑的触感,仿佛触摸的不是自己鲜活的血肉,而是一件精美却脆弱、随时可能碎裂的琉璃器皿。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琉璃化的范围似乎比之前又悄然扩大了一丝,边缘处那些细微的、如同蛛网般的冰裂纹路,也在隐隐作痛,如同无声的诅咒,一次次提醒着她,每一次动用那非人的力量、每一次试图逆转既定的命运轨迹,所需要支付的,是何等惨烈而不可逆的代价。
殿内,仅存的几盏烛火在角落里苟延残喘,投下昏暗而跳跃的光影,将满地横陈的尸骸、肆意横流的暗红血液、以及散落各处的破碎物件与倾倒的家具,映照得光怪陆离,宛如一幅描绘地狱的残酷绘卷。侍卫们正低声而高效地清理着现场,他们动作尽可能轻缓,搬运着同僚和敌人的尸体,收敛着遗骸,但金属甲胄不可避免的摩擦声、靴子踏过粘稠血泊时发出的细微声响,依旧在这死寂的黎明前显得格外清晰,一下下敲击着幸存者们紧绷的神经。
空气中,劫后余生的庆幸与更深沉的压抑紧绷相互交织,几乎凝成实质。
不远处,暗一倚靠在另一根床柱旁,脸色灰败,气息奄奄。两名略通医术的侍卫正为他进行紧急包扎。他肩胛处那柄淬毒的幽蓝短刃已被小心取出,放置在旁边的银盘里,刃身依旧闪烁着不祥的冷光。大量的王府特制解毒散和金疮药被敷在那狰狞可怖的伤口上,但效果似乎微乎其微。伤口周围的肌肤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青黑色,这浓重的死气正以缓慢却坚定的速度,向着他的颈侧与胸膛悄然蔓延。而他左臂那原本就因“蚀心蛊”而肿胀乌黑的伤口,此刻更是恶化到了触目惊心的地步,皮肤紧绷得发亮,颜色深得近乎墨色,仿佛下一刻就会破裂,流出腐臭的脓血。他紧闭着双眼,眉头因极致的痛苦而死死拧紧,呼吸微弱而急促,额头上不断渗出混合着血污的冷汗,沿着他坚毅的下颌线滑落。每一次身体因痛苦而产生的细微抽搐,都如同无形的针,狠狠刺痛着凤九歌的心。
她强忍着自身伤口传来的阵阵刺痛和因精神力透支带来的强烈眩晕,目光紧紧锁在暗一身上,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愧疚与沉甸甸的担忧。是她,将这个沉默寡言却忠诚不二的暗卫,一步步卷入了这深不见底的权谋与杀局漩涡,让他一次次身处险境,如今更是身中奇毒,命悬一线,生死难料。
而地板上,那名刺客头领临死前用尽最后力气、以血勾勒出的那个残缺而扭曲的蛊虫图案,在昏黄摇曳的烛光下,依旧散发着阴邪诡秘、令人不安的气息,如同一个无声的嘲讽,冰冷地提醒着她,那隐藏在幕后的黑手——“月”组织,以及那个神秘的“影先生”,其触手是何等无所不在,其手段又是何等的狠辣决绝,防不胜防。
就在这沉重得几乎让人窒息的氛围中,就在凤九歌的心神因对暗一伤势的揪心、对自身诡异状况的无力、以及对未来更加汹涌的危机的隐忧而纷乱如麻、几乎难以承受之际——
一声极其低沉、沙哑,仿佛穿越了无尽黑暗与痛苦深渊,带着某种沉重摩擦感的呻吟,如同投入古井深潭的石子,清晰地、不容置疑地,从她身后那张宽大而华丽的紫檀木拔步床上传来。
“唔……”
这声音微弱得几不可闻,却像一道撕裂浓雾的霹雳,瞬间劈开了寝殿内所有嘈杂的、压抑的声响!
凤九歌的整个身体猛地一僵!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在这一刻凝固停滞。她几乎是本能地屏住了呼吸,所有的感官在瞬间被提升到了极致,耳朵里再也听不到侍卫清理现场的细微声响,鼻端再也闻不到那浓重刺鼻的血腥与焦糊气味,身体也感觉不到自身各处伤口传来的尖锐疼痛,眼中更是再也看不到暗一危在旦夕的凄惨模样和地板上那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血色图案。
她的整个世界里,仿佛瞬间被清空,只剩下身后床榻上那微弱的、却足以石破天惊的动静。
她僵硬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颈骨甚至因为过度紧绷而发出了细微的“咯咯”声。目光,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和不敢置信的深切期盼,越过自己染血的肩头,牢牢地、一瞬不瞬地钉在了那张苍白却依旧俊美得令人心折的脸上。
只见,萧无痕那浓密如鸦羽的长睫,正以一种极其剧烈的频率颤抖着!仿佛正与某种无形的、强大的、将他拖入深渊的力量进行着殊死的搏斗,拼命想要挣脱那沉重枷锁的束缚。他那一直紧蹙的、仿佛凝聚了世间所有痛楚与沉重的眉宇,此刻锁得更深,形成了一道深刻的、如同被刀锋刻划过的沟壑。失血过多而显得干燥起皮的薄削嘴唇微微翕动着,似乎想要努力地发出声音,呼唤什么,或者说些什么,却只能溢出一些破碎而压抑的、意义不明的音节。
而最让凤九歌心脏骤停、几乎要跳出胸腔的——是他那一直紧闭着的、仿佛永远不会再睁开的眼帘,正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缓慢却无比坚定的姿态,艰难地、挣扎着……向上抬起!
那眼皮的颤动,是如此的微弱,如同蝶翼初振,却又蕴含着如此磅礴而不屈的生命力,如同冰封千里之下,第一缕试图破开坚冰的涓涓春水;如同无尽长夜尽头,那挣扎着想要撕裂厚重黑暗的第一线微弱曙光!
他……他真的……要醒了?!
在这个刚刚经历血腥杀戮、危机尚未完全平息、空气中还弥漫着死亡气息的深夜;在她自己身心俱疲、伤痕累累、几乎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脆弱时刻;在她刚刚确认了敌人来自一个神秘而恐怖、手段诡谲莫测的组织的震惊与寒意之中——萧无痕,这个她倾尽所有、甚至不惜燃烧生命与未来去守护的男人,这个她前世亏欠良多、今生情感复杂难言的男人,竟然……真的要从那无边无际的黑暗梦魇中,挣脱出来了?!
一时间,巨大的震惊、难以言喻的狂喜、如山崩般袭来的如释重负的疲惫、以及深埋心底、不敢触碰的委屈与后怕……种种极端而复杂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凤九歌苦苦维持的理智与坚强外壳。她的眼眶猛地一热,视线迅速被温热的液体模糊,泪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在她沾满血污与尘灰的脸上,冲刷出两道蜿蜒而清晰的痕迹。
她甚至忘记了该如何呼吸,只是怔怔地、失神地望着他,望着他那不断剧烈颤动的睫毛,那紧蹙得仿佛承载了万千重量的眉峰,那努力想要睁开、重返人世的双眼。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每一次心跳,都如同擂鼓般沉重而缓慢;每一息呼吸,都如同跨越了一个世纪般漫长。
终于,在那仿佛永恒般的挣扎与等待之后,他那沉重的眼皮,艰难地抬起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初时,那缝隙极其微小,露出的眼眸混沌而迷茫,仿佛蒙着一层厚厚的、挥之不去的阴翳,失去了往日那锐利如鹰隼、洞察人心的慑人光彩。它们无意识地、缓慢地转动着,映照着殿内昏暗跳跃的烛火光芒,却似乎无法对焦,找不到任何清晰的落点。那眼神空茫得令人心碎,仿佛一个在无边旷野中迷失了太久、耗尽了所有心力的旅人,不知身在何方,不知今夕何夕,只剩下无尽的疲惫与茫然。
寝殿内所有的人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连正在为暗一小心翼翼包扎伤口的侍卫,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所有人的目光,都带着难以抑制的紧张、深切的期盼与难以言喻的激动,齐刷刷地聚焦在那张象征着权力与希望的王榻之上。
凤九歌更是连心跳都仿佛停止了,她下意识地抬起沾满血污的手,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嘴,生怕自己会不受控制地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惊扰了这脆弱而珍贵无比的一刻。
萧无痕的眉头蹙得更紧了,他似乎极其不适应这微弱的光线,眼睫再次快速颤动了几下,本能地试图重新闭合,将那点微弱的光线隔绝在外,但那苏醒的意志却又顽强地、更加用力地支撑着眼帘,迫使它们重新睁开。如此反复数次,仿佛在进行着一场与自身身体本能、与那沉重伤势的艰难拉锯。
渐渐地,奇迹般地,那层笼罩在他眼眸中的厚重阴翳,如同被一股无形的、温暖的力量悄然驱散,开始一点点褪去。混沌与迷茫如同退潮的海水般缓缓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灵魂深处逐渐苏醒的、冰冷而锐利的清明!那是一种属于强者、属于掌控者的本能正在回归。
他的目光,不再空洞无物,开始有了清晰的焦点和目的性。
首先映入他恢复清明的眼帘的,是头顶那无比熟悉的、雕刻着盘龙云海、象征着无上权威与尊贵的紫檀木床顶。他的眼神在那繁复的纹路上微微一顿,似乎在进行着某种快速的确认与认知回归。随即,他的眼球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力,开始转动。
目光冷静地扫过床榻边沿雕刻的精美蟠螭纹饰,扫过垂落下来的、沾染了些许尘灰与溅射血点的明黄色帐幔……然后,他的视线,越过了床沿的阻碍,落在了跪坐在床边、近在咫尺的那道纤细而狼狈的身影之上。
当他的目光,彻底触及到凤九歌的那一刹那,仿佛有无形的、高压的电流在两人之间的空气中骤然迸射!发出滋滋的、唯有灵魂才能感知的爆响!
他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如同针尖!
映入他眼中的凤九歌,是何等的狼狈,何等的凄惨,又何等的……触目惊心!
她那一身素色的衣裙,早已被暗红的鲜血、浑浊的汗水和灰黑的尘土浸染得看不出原本的洁净颜色,变得污浊不堪。左臂的衣袖被利刃撕裂开一道长长的口子,露出下面一道皮肉翻卷、仍在微微渗着血珠的伤口;右肩、背部等地方,也能清晰地看到数道明显的划痕与破损,衣衫褴褛。最让人心惊胆战的是她的左腿,小腿处的裤管被大量的鲜血完全浸透,那暗红色的血迹晕开了一大片,甚至在她身下的金砖地面上,汇聚成了一小滩令人心悸的粘稠液体。她的脸色苍白得如同冬日初雪,没有丝毫血色,虚弱得仿佛随时会消散,唯有嘴角残留着一抹未曾擦拭干净、已然干涸发暗的褐红色血渍,如同雪地上的一点残梅,刺眼得令人心头发紧,阵阵抽痛。
而最让萧无痕目光瞬间凝固、如同被最寒冷的冰锥狠狠刺穿心脏的——是她左侧锁骨下方,衣襟微敞处,那一片若隐若现、呈现出诡异半透明质感、边缘还散发着微弱淡蓝色光晕的肌肤!那绝非正常的、健康的肤色!那是一种非人的、脆弱的、仿佛由最上等的琉璃烧制而成、轻轻一触就会彻底碎裂、化作齑粉的诡异质感!即使隔着些许距离,即使在这昏暗跳跃的光线下,他也能清晰地看到那半透明皮肤下模糊的、青细的血管纹路,以及那区域边缘隐隐浮现的、如同冬日冰面上炸开的、细微而密集的冰裂纹路!
这……是什么鬼东西?!
一股前所未有的、混杂着极致震惊、深深疑惑以及某种连他自己都未曾立刻察觉的、尖锐刺痛的恐慌,如同瞬间疯长的毒藤般,带着冰冷的倒刺,死死地缠绕住了他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
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冷酷的尺子,又如同贪婪的扫描器,死死地丈量、审视着那片诡异的琉璃化区域,仿佛要将它的每一个细节、每一道纹路,都深深地、永久地刻印在灵魂的最深处,永世不忘。然后,他的视线艰难地、缓缓上移,再次对上了凤九歌那双此刻蕴藏着万千情绪的眼眸。
此刻的凤九歌,脸上泪痕未干,如同梨花带雨,眼中还残留着未能及时收起的、混合着狂喜、担忧、委屈与深沉后怕的复杂水光,波光潋滟。她就那样仰头望着他,苍白干裂的嘴唇微微颤抖着,似乎有千言万语、无尽的诉说堵在喉间,却仿佛被无形的巨石压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那眼神,脆弱得如同晨曦中即将消散的薄雾,仿佛一碰即碎,却又在最深处透着一股百炼精钢般的坚韧与不屈,两种截然不同的特质在她眼中矛盾而和谐地交织着。
四目相对。
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紧绷到极致的弦被瞬间拨动,发出嗡鸣,紧张的气氛几乎一触即发。
萧无痕那初醒时还带着些许迷茫与生理性虚弱的眼神,在彻底看清、并理解了凤九歌此刻凄惨模样的瞬间,如同被投入了熊熊燃烧的炼狱烈火中的寒铁,所有的迷茫与混沌被瞬间焚烧殆尽,蒸发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种近乎实质的、冰冷刺骨、足以冻结血液的锐利与……滔天的、几乎要毁灭一切的震怒!
他甚至不需要开口询问,不需要任何人的汇报解释。眼前这满地的狼藉、横七竖八陈放的尸首、空气中浓烈得化不开的、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倚靠在旁气息奄奄、伤势骇人眼见不活的暗一、以及……以及眼前这个女子一身伤痕、嘴角染血、胸口浮现着诡异非人琉璃化的凄惨模样……这一切的一切,都如同最残酷最写实的画卷,血淋淋地、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在他昏迷不醒、毫无反抗之力的这段时间里,这座象征着他在京城权柄与安全的王府核心,经历了一场何等惨烈、何等凶险、几乎是贴身搏命的刺杀!而眼前这个看似柔弱的女人,为了保护昏迷不醒、脆弱无比的他,究竟独自面对了何等恐怖的敌人,又付出了何等惨痛、近乎自毁的代价!
那些被他强行压制在脑海深处、属于前世的、充满了背叛与彻骨痛苦的记忆碎片,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鬼魅般试图浮现,叫嚣着提醒他眼前这个女人的“真面目”,却被眼前这活生生的、充满了牺牲与决绝守护的景象,以一种蛮横而强大的力量,悍然击碎!碾压成粉!
前世……那个骄纵跋扈、心思恶毒、对他亲手下毒、最终间接导致他残废屈死的凤九歌……与眼前这个遍体鳞伤、眼神复杂却清澈见底、不惜一切甚至付出未知可怕代价也要挡在他身前的女子……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一种前所未有的、剧烈的情感冲突,如同在他胸中骤然掀起了毁灭性的风暴,疯狂地席卷、冲撞!那是对前世背叛的刻骨恨意与不信任,与对今生眼前这惨烈景象所产生的不容置疑的心疼、愤怒以及一种陌生的悸动,相互撕扯、相互湮灭、互不相让!
“咳……咳咳……” 极致的情绪波动,如同重锤般狠狠砸在他本就脆弱不堪的脏腑之上,牵动了他体内尚未完全清除的余毒和沉重的伤势,萧无痕猛地爆发出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烈咳嗽。他下意识地想要撑起身体,掌控局面,却发现四肢百骸如同被彻底拆散后又勉强重组一般,传来阵阵深入骨髓的虚弱与酸软无力感,胸口更是闷痛难当,仿佛压着千斤巨石,喉头腥甜之气疯狂翻涌,几乎要冲破喉咙。
“别动!” 凤九歌见状,心中猛地一揪,痛楚远超自身伤口带来的疼痛。她也顾不上自己满身的狼狈与伤痛,几乎是出于本能地扑上前,伸出那双沾满血污和冷汗、微微颤抖的手,想要扶住他因咳嗽而剧烈起伏、显得异常单薄的胸膛。她的动作急切而自然,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发自内心的深切关切。
然而,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他胸前微凉衣襟的刹那,萧无痕却猛地抬起那只未受伤的手臂,快如闪电,一把握住了她纤细的手腕!
他的手掌,因为重伤初醒和情绪的剧烈激荡,带着一种异于常人的冰冷和无法控制的轻微颤抖,但那钳制住她的力道,却大得惊人,如同冰冷的铁箍一般,牢牢地、甚至带着一丝狠厉地锁住了她,阻止了她进一步靠近的动作。
凤九歌所有的动作瞬间僵住,抬眸,愕然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受伤望向他。他……还是不愿相信她吗?还是在排斥她的触碰吗?
萧无痕却没有看她,或者说,他不敢在此刻与她那清澈而复杂的目光对视。他的目光,如同淬了万年寒冰的利刃,带着咝咝的冷气,缓缓地、极具压迫感地扫过寝殿内的每一个角落,审视着每一处细节。那目光所及之处,正在忙碌的侍卫们无不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升至头顶,下意识地停下了手中所有的动作,垂首躬身,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引来这苏醒雄狮的注目。
他的视线,首先落在了倚靠在床柱旁、气息已然微弱到极点的暗一身上。当看到暗一肩胛处那青黑死气不断蔓延的恐怖伤口,以及左臂那肿胀乌黑、几乎不成形状、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蛊毒创伤时,他眼中的冰寒瞬间暴涨,几乎要化为实质的、带着血腥味的凛冽杀意!那是他最为倚重的臂膀之一!
随即,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掠过地上那些黑衣刺客形态各异的尸体,掠过他们手中那些造型奇特、明显淬着幽蓝暗紫诡异毒光的夺命兵器,最终,如同被磁石吸引般,定格在了那名刺客头领尸体旁、那抹用临终鲜血勾勒出的、残缺而扭曲、散发着阴邪诡秘气息的蛊虫图案之上。
那图案……他认得!或者说,他潜意识里某些被尘封的、属于前朝皇室秘辛的记忆碎片,在此刻被猛烈地触动了一下!那是一种古老而阴邪的、与神秘苗疆秘术息息相关的标记!绝非寻常江湖势力所能拥有!
“月”组织!果然是他们在背后搞鬼!如同跗骨之蛆,阴魂不散!
最后,他的目光,如同最终审判的利剑,重新回到了近在咫尺的凤九歌脸上,不,是精准而沉重地落在了她左侧锁骨下方,那片刺目、诡异、不断挑战他认知底线的琉璃化区域上。他的眼神复杂深邃到了极点,有震惊,有探究,有被挑衅权威的愤怒,更有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清晰理解、无法掌控的、尖锐的心疼与……一种莫名的、深沉的恐慌。他害怕这诡异的痕迹会彻底吞噬她,害怕这未知的代价会最终夺走她……
“这……是什么?” 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破旧风箱最后的挣扎,带着重伤后的极度虚弱与气短,却又在极力的压抑下,蕴含着一种即将爆发的、如同滚滚天雷般的雷霆之怒,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紧咬的齿缝间,混合着血气,艰难无比地挤出来,砸在凝滞的空气里。
凤九歌被他眼中那汹涌的、几乎要将她彻底吞噬淹没的复杂情绪巨浪所震慑,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才能既解释清楚,又不暴露系统那过于惊世骇俗的秘密。她下意识地想要蜷缩身体,想要扯动衣衫遮掩住那片代表着不祥与代价的痕迹,仿佛那样就能自欺欺人,假装一切都不曾发生。但手腕被他死死攥住,那冰冷的触感和巨大的力道,让她动弹不得,只能被迫承受着他审视的目光。
“是……代价。” 她终究还是垂下眼眸,长而密的睫毛如同受伤的蝶翼般颤抖,避开他那过于锐利、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目光,声音低得几不可闻,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与沙哑,还有一丝认命般的苍凉,“救你……逆转某些……原本注定的事情……必须付出的……代价。”她的话语含糊,却指向明确。
代价?逆转?
萧无痕的瞳孔再次剧烈收缩!如同被针尖狠狠刺中!他猛地想起之前意识沉沦于无边黑暗与撕心裂肺的痛苦时,那股强行闯入、如同温暖而坚韧的阳光般驱散阴霾、将他从彻底崩溃与迷失的边缘死死拉回的柔和而强大的力量!是那股力量……是眼前这个女人,用他不知道的、某种近乎禁忌的方式,付出了他不知道的、某种惨重到呈现于身体表面的代价,将他从鬼门关前,硬生生地拽了回来!
而此刻,这片诡异的、如同附骨之疽的琉璃化,这满身象征着搏命厮杀的伤痕,这嘴角刺目的、已然干涸的血渍……就是那所谓“代价”最直观、最残酷、最触目惊心的体现!
一股前所未有的、混杂着深沉感激、难以言喻的愧疚、被触犯逆鳞的暴怒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要失去重要之物的恐慌的剧烈情绪,如同地下奔涌的炽热岩浆般在他胸中疯狂地翻涌、奔腾、冲撞,几乎要冲破他所有的理智防线,将他彻底吞噬!
就在这时,仿佛是感应到了他内心那滔天的巨浪与剧烈波动的、尤其是对凤九歌伤势的极致关切与对幕后黑手的暴怒,他左眼下方、那道狰狞的、如同蜈蚣般盘踞的陈旧疤痕,竟毫无预兆地、传来一阵极其清晰而诡异的灼热感!
那感觉,并非单纯的伤口刺痛,更像是一种……深层次的共鸣?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玄之又玄的连接被突然激活?
紧接着,一种奇异的、难以用言语精确描述的感知,如同细微却强大的电流,顺着那灼热滚烫的疤痕,猛地窜入他的脑海,强行与他共享了某种信息!
他仿佛……能模糊地“看到”凤九歌体内那如同风中残烛般摇曳不定、仿佛随时会熄灭的生命之火!能清晰地“感觉”到她胸口那片琉璃化区域传来的、那种冰火交织、仿佛要将灵魂都寸寸撕裂的极致痛苦!甚至能隐约“听到”她内心深处那强撑着的、如同绷紧到极致、下一刻就要断裂的弓弦般的疲惫与坚韧不屈!
这种感知,远超之前那被动建立的、仅限于生理层面的“心跳共享”,这是一种更加深入、更加清晰、更加私密、仿佛直接作用于灵魂、源自某种古老而神秘的血脉深处的羁绊与链接!
【血脉联系在特定强烈情绪下会显着增强……】 冥冥之中,仿佛有一个古老而沧桑的声音,在他脑海深处幽幽响起,带着宿命的味道。
这突如其来的、完全超出认知范围的诡异感知,让萧无痕浑身剧震!如遭雷击!他握着凤九歌手腕的手指,不自觉地又收紧了几分,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那纤细的腕骨,指节因为极度用力而泛出失血的青白色。
他死死地、近乎贪婪又带着痛楚地盯着凤九歌苍白而疲惫的脸庞,盯着她胸口那片刺目而诡异的琉璃化,心中的惊涛骇浪已然达到了顶点,几乎要将他整个淹没!
是她……真的是她……用他不知道的、近乎自毁的、承受着非人痛苦的方式,在守护着他!而他,之前竟还一直沉浸在过去的仇恨中,对她百般猜忌、折辱!
而几乎就在萧无痕苏醒、情绪剧烈波动、与凤九歌之间那诡异的血脉感知被动建立的同一瞬间——
凤九歌意识深处,那因为过度透支而变得有些黯淡无光、甚至不时传来细微“滋啦”杂音、仿佛随时会崩溃的系统界面,猛地毫无征兆地亮起了一道稳定而柔和的、充满生机的乳白色光芒!
【检测到高维稳定能量源接入……能量通道自主建立……系统过载状态得到缓解……生命能量异常流逝速率下降……琉璃化恶性蔓延趋势……暂停。】系统精灵小镜那带着一丝明显如释重负的、语调平缓了许多的电子合成音在她脑海中清晰地响起。
凤九歌微微一怔,苍白的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诧异,随即立刻明白过来。是萧无痕!他的苏醒,他此刻强烈而稳定的情绪波动,尤其是那种仿佛源自同宗血脉的奇异共鸣与链接,竟然意外地成为了稳定她体内那濒临崩溃的系统能量、缓解琉璃化持续恶化的唯一“锚点”!
这个意料之外的发现,让她在无尽的后怕与身心俱疲的深渊之中,终于捕捉到了一丝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希望之光,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
就在这时,一直强撑着最后一丝清醒意识、密切关注着这边情况的暗一,看到萧无痕终于彻底苏醒,灰败死寂的脸上艰难地挤出一丝如释重负的、几乎微不可察的神情。他用尽全身最后的气力,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却异常清晰地、断断续续地禀报道:“王……爷……昨夜……有精通精神幻术之敌……潜入,试图操控……凤小姐心神……未果。今夜……这些刺客,训练有素,配合默契,手段狠辣……兵器皆淬奇毒,与那……‘月’字标记……脱不开干系。谢神医……已为寻解蛊之法……前往苗疆。还有……苏清婉……在转移途中……被一伙身份不明……手段高超的神秘人……劫走了……”
暗一的每一句话,都如同沉重的、浸透了冰水的鼓点,一下下,狠狠地敲击在萧无痕本就怒火翻腾的心头之上。
精神幻术无形侵袭?物理刺杀贴身搏命?“月”组织阴魂不散?谢云舟被迫远离?苏清婉这关键人物被神秘劫走?
这一连串环环相扣、步步紧逼的坏消息,如同一条条带着毒牙的冰冷毒蛇,彻底点燃了萧无痕胸中那积压已久的、对所有胆敢伤害他在意之人、肆意挑衅他底线与权威的敌人的滔天怒火!那怒火如同被浇上了滚油的烈焰,轰然冲天而起!
“好……好得很!” 萧无痕猛地深吸一口带着浓重血腥味的冰冷空气,试图强行压下喉头再次疯狂涌上的腥甜血气。他强忍着身体的极度虚弱和沉重伤势带来的阵阵眩晕与无力感,用那只未受伤的手臂,死死撑住冰冷坚实的床沿,手背青筋暴起,竟是要凭借着他那钢铁般的意志力,强行起身!
“王爷!您伤势未愈,体内余毒未清,万万不可妄动啊!” 旁边的侍卫统领见状,脸色大变,急忙上前一步,单膝跪地,声音急切而充满担忧地劝阻道。
“滚开!” 萧无痕甚至连眼皮都未曾抬起,只是一声低沉沙哑的怒吼,声音并不如何响亮,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掌控生死、不容丝毫置疑的恐怖威压,以及那几乎凝成实质、足以冻结灵魂的冰冷杀意!那杀意如同西伯利亚最酷寒的冰风,瞬间以他为中心席卷了整个寝殿,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温度都仿佛骤然降到了冰点!
侍卫统领被他那如同被侵犯了领地的嗜血猛兽般的冰冷眼神一扫,顿时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的内衫,不敢再多言半句,连忙惶恐地退后数步,垂首肃立,连大气都不敢再喘一下。
萧无痕死死咬紧牙关,额头上、脖颈上青筋如同虬龙般暴起蜿蜒,凭借着远超常人的强大意志力,硬是克服了身体的极度虚弱和沉重伤势带来的撕扯剧痛,缓缓地、却异常坚定地、一步一个脚印般,从那张承载了他太多痛苦与挣扎的床榻上,站了起来!
他的身形依旧有些不受控制地微微摇晃,脸色苍白得如同金纸,没有丝毫血色,薄削的嘴唇紧紧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但当他终于站直身体,如同标枪般挺立的那一刻,那股属于镇北王、属于曾经在尸山血海中纵横捭阖、令无数敌人闻风丧胆的战场杀神的凛然气势,如同沉眠万载的火山骤然苏醒喷发,带着毁天灭地的力量,轰然充斥了整个寝殿的每一寸空间!他站在那里,尽管一身素色中衣染血,尽管身形因伤势而略显单薄,却仿佛一柄刚刚挣脱束缚、饮血归来、煞气冲天的绝世凶刃,尽管残破,尽管染尘,却依旧散发着足以斩裂苍穹、令日月失色的无匹锋芒与戾气!
他的目光,再次如同冰冷的探照灯,缓缓扫过满殿的狼藉与肃立的人群,最终,落在了凤九歌那依旧被他紧紧攥住、微微颤抖的手腕上,落在了她苍白脸上未干的泪痕和嘴角那刺目的血渍上,落在了她胸口那片刺眼、诡异、让他心痛如绞的琉璃化上。
一种前所未有的、尖锐到无法忍受的心疼与足以焚毁一切的暴怒,如同积蓄了千万年的海啸般,以无可阻挡之势,彻底淹没了他所有的理智与克制!
他缓缓抬起另一只未曾受伤的手,动作与他眼中那滔天的怒火形成了极其强烈、令人心颤的反差。他用指腹,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仿佛触碰世间最易碎、最珍贵的绝世珍宝般,一点一点,拂过凤九歌嘴角那已经干涸、变得暗褐的血迹。他的动作是那样的轻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怜惜,与他周身散发出的恐怖杀意格格不入,让凤九歌的心尖都跟着这极致的反差而剧烈地颤抖起来,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与暖流交织着涌上心头。
“他们……竟敢将你伤至此等地步……”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近乎魔怔的、来自九幽地狱般的冰冷与疯狂,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混合着血气与煞气,艰难地碾磨出来,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是本王……来得太迟……是本王……无能!”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耗尽了全身力气,嘶吼出声,声音中充满了无尽的自责、懊悔与那毁天灭地、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复仇的决绝怒意!
他猛地转回头,目光如两道实质的冰冷电光,悍然射向垂手侍立、噤若寒蝉的侍卫统领,以及寝殿内外所有能听到他声音的侍卫、暗卫。那目光所及之处,无人敢与之对视,纷纷低下头去,心中充满了敬畏与恐惧。
“传本王令!”
他的声音并不如何高亢激昂,却带着一种金石交击般的、不容置疑的铿锵之力,如同冰冷的战锤,清晰地、沉重地砸入每一个人的耳中,烙印在他们的心上,带着尸山血海般的决绝与杀伐之气!
“即刻起!镇北军所属暗卫、影卫、所有能动用的情报网络、地下势力,全体出动!放弃一切次要任务!给本王挖地三尺!就算将这京城翻个底朝天!就算将整个大雍的疆土用铁梳犁一遍!也要把那个藏头露尾、阴魂不散的‘月’字组织,还有那个躲在阴沟里不敢见光的‘影先生’,给本王揪出来!”
他微微停顿了一下,那双深邃的眼眸中血色彻底弥漫开来,如同无边血海,一字一句,如同万载玄冰凝结成的冰珠,狠狠地砸落在玉盘之上,带着令人灵魂都为之战栗冻结的极致寒意:
“凡有牵连者,无论其身份尊卑,无论其背景深浅,无论其藏于天涯海角——格、杀、勿、论!”
“格杀勿论”四个字,如同四道裹挟着血雨腥风的九天惊雷,在寝殿内轰然炸响,带着令人窒息的、毫不掩饰的血腥气息,无比清晰地宣告着一位掌控生杀大权的王者的彻底苏醒与……那即将席卷而来的、不留任何余地的血腥复仇的开启!
“谨遵王令!” 殿内殿外,所有侍卫、暗卫齐声应诺,声音如同压抑了许久的闷雷骤然炸响,整齐划一,带着凛然的杀意与发自内心的敬畏,震得梁上的灰尘都簌簌而下。
命令既下,萧无痕仿佛瞬间耗尽了刚刚强行凝聚起的所有精神与气力,高大挺拔的身形不受控制地微微一晃,那强撑着的、令人不敢直视的威势出现了一丝细微的裂缝。但他依旧凭借意志死死地站着,如同屹立不倒的山岳,目光重新落回凤九歌身上,那眼中的血色与疯狂稍稍褪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复杂的、带着痛楚、愧疚与无比决意的光芒。
他更加用力地、紧紧地握着她的手,仿佛要通过这种最直接的肌肤接触,确认她的真实存在,传递他此刻翻涌的心绪与力量,也借此安抚自己那因暴怒和恐慌而躁动不安、充满了毁灭欲望的灵魂。
凤九歌仰头望着他,望着他苍白却线条坚毅的侧脸轮廓,望着他眼中那尚未完全平息、依旧在隐隐咆哮的血色风暴,感受着他掌心传来的、那异于常人的冰冷却又带着一种奇异坚定力量的力道,心中百感交集,五味杂陈。有劫后余生的淡淡庆幸,有对他如此激烈反应的巨大震动,有对即将到来的、更加凶险莫测未来的深深忧虑,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中夹杂着一丝微弱却真实存在的甜暖流的情愫,如同石缝中悄然钻出的嫩芽,在她冰封的心湖底处,悄然滋生,缓慢蔓延。
他醒了。他为了她,怒发冲冠,不惜掀起腥风血雨,誓要血洗仇敌。
这……是否意味着,他们之间那纠缠着前世惨烈仇恨与今生艰难救赎的、几乎已成死结的羁绊,终于在这血与火的洗礼中,裂开了一丝缝隙,看到了松动的可能与……微弱的希望之光?
然而,就在这肃杀与温情诡异交织、萧无痕那足以掀翻屋顶的怒火刚刚宣泄而出、所有人的心神都为之震慑紧绷、几乎无法思考的刹那——
“唳——!”
一声极其尖锐、急促、充满了急切与明显警告意味的鹰隼鸣叫,如同撕裂了厚重锦帛般,猛地从窗外那依旧漆黑如墨、不见半点光亮的夜空中传来!穿透了层层阻隔,清晰地刺入了每个人的耳膜!
紧接着,是一阵翅膀剧烈扑扇、搅动空气的混乱声响,以及某种重物轰然落地发出的、沉闷而不祥的撞击声!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吸引,齐刷刷地转向了声音来源。
只见寝殿那扇早已在先前打斗中被撞得破败不堪的窗棂外,一道浑身浴血、几乎与浓稠夜色完美融为一体的矫健身影,如同挣脱了地狱束缚的鬼魅般,带着一身浓重的血腥与风尘之气,疾掠而入!正是负责王府与外界、尤其是与边境紧急军情传递的暗卫首领,影煞!
他此刻的模样,比殿内任何人都要凄惨狼狈。身上的特制夜行衣早已多处破损,布满了刀剑划破的口子与疑似箭矢擦过的痕迹,沾满了暗红色的、已然干涸发黑的血污和厚厚的尘土,脸上也带着一道新鲜的、皮肉外翻的狰狞划痕,还在不断地向外渗着细小的血珠。他的呼吸急促而粗重,如同破旧的风箱,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显然经历了极其激烈的长途奔袭或是惨烈战斗。但那双暴露在蒙面巾之外的眼睛,却如同燃烧着两簇幽冷的鬼火,充满了惊急、凝重与一种大事不妙的紧迫感。
他甚至来不及按照礼节行礼,也完全顾不上殿内这肃杀凝重得几乎要滴出水来的气氛和满地的尸体狼藉,目光如同精准的箭矢,直接锁定刚刚苏醒、气势如同修罗降世般的萧无痕,噗通一声,双膝重重跪地,甚至能听到膝盖与冰冷地面撞击的闷响。他双手高高举起,无比恭敬却又带着一丝颤抖地,捧起一份被紧紧卷起、却依旧能看出被大量鲜血反复浸染、边缘已然发黑发硬、甚至带着些许凝固血块的绢布!
“王爷!北境!八百里加急军报!”
影煞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急速奔驰和内心巨大的惊骇而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与沙哑,但他还是用尽了胸腔中最后一丝力气,吐出了那个让在场所有人脸色瞬间骤变、如同被冰水浇头的、石破天惊的噩耗:
“北戎大军突然异动!集结三十万精锐铁骑,兵分三路,同时突袭我朝北疆防线!镇远关、玉门关……已……已连破两处边镇重镇!守将……殉国!”
这个消息,如同又一记毫无预兆的、沉重无比的闷棍,狠狠地砸在了刚刚经历了一场血腥刺杀、尚未来得及喘息片刻的众人心头!刚刚因王爷苏醒而升起的一丝希望,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边关噩耗冲击得摇摇欲坠!
北戎!三十万虎狼之师!连破两处雄关要塞!
这简直是雪上加霜,屋漏偏逢连夜雨!
然而,影煞接下来的话,更是让所有人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彻底冻结!连心跳都险些停止!
“军报上还确认说……北戎此次的领军主帅,并非现任北戎王庭的任何一位知名大将,而是……而是……”
他艰难地、极其困难地吞咽了一口带着铁锈味的唾沫,脸上露出了极其荒谬、难以置信、仿佛听到了世间最不可能之事却又不得不信的骇然神色,声音干涩嘶哑,如同砂纸摩擦,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那个本该早已被埋葬在历史尘埃深处、与死亡划上等号的名字:
“是已‘故去’多年的……老北戎王麾下第一猛将,被称为‘草原狼神’、用兵如鬼的……狼枭!”
“狼枭?!”
这两个字一出,如同在刚刚经历过血腥洗礼的寝殿内,投下了一颗无声却威力巨大的炸弹!瞬间将所有人的思维炸得一片空白!
萧无痕的瞳孔,在这一瞬间,收缩到了极致!如同针尖麦芒!他脸上那因为极致的暴怒而勉强泛起的些许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甚至比之前重伤昏迷时还要苍白骇人!甚至连他紧紧握着凤九歌的手,都不受控制地松开了几分力道,指尖传来一片冰凉的触感。
狼枭?!
那个早在十年前,就应该在他亲自指挥的、那场决定两国命运、惨烈无比的“黑水河战役”中,被他设计引入绝境,身中数支透甲毒箭,最终在亲卫拼死掩护下,依旧坠入汹涌冰冷、鹅毛不浮的黑水河,连尸首都未曾找到的北戎军神、不死战神?!
他……怎么可能还活着?!怎么可能在十年之后,如同从地狱爬出的恶鬼,再次重现人间,并且率领着三十万大军,卷土重来,兵锋直指他萧无痕守护的大雍河山?!
一股比方才面对贴身刺杀、面对凤九歌惨烈伤势时,更加深沉、更加冰冷、更加庞大、更加令人窒息的寒意与危机感,如同来自北境最酷寒、最荒芜之地的冰风暴,瞬间席卷了萧无痕的全身,几乎要将他血液冻结,灵魂冰封!
内有朝堂权谋诡谲、神秘组织如毒蛇般刺杀不断;外有宿敌强敌压境、已故军神诡异离奇复活……
这内外交困、迷雾重重的死局,这仿佛来自四面八方、无穷无尽的滔天巨浪,仿佛下一瞬就要将他,将他所珍视的一切,将整个镇北王府,甚至将整个风雨飘摇的大雍王朝,都彻底吞噬、撕碎、埋葬!
萧无痕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仿佛这个简单的动作耗去了他莫大的力气。他的目光穿透那破碎的、如同巨兽獠牙般的窗棂,望向外间那依旧深沉如墨、看不到丝毫黎明迹象的夜空。他眼中的血色尚未完全褪去,那冰冷的、属于杀神的凛冽杀意也依旧在瞳孔深处盘旋,但在那最深处,却多了一丝前所未有的、如同山岳般沉重的凝重与……一种仿佛要燃尽自己、与敌人同归于尽的、不惜一切的决绝。
风暴,原来从未停歇,甚至……才刚刚开始露出它最狰狞的獠牙。
而他,镇北王萧无痕,已然被命运推到了这席卷天下的风暴的最中心,退无可退。
他的苏醒,并非苦难的终结,也并非荣耀的归来。
而是另一场更加残酷、更加波澜壮阔、更加血腥绝望的战争……那血色帷幕,正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缓缓拉开。
(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