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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之内,死寂无声。

那是一种连呼吸都刻意压低的、令人窒息的寂静。上百道目光,或惊疑,或审视,或幸灾乐祸,或隐含担忧,此刻都如同无形的丝线,缠绕在殿中央那抹素白的身影上。

凤九歌微微垂着眼睑,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遮掩了她眸底深处翻涌的思绪。她站得笔直,一身月白云纹织锦宫装,在周遭姹紫嫣红的映衬下,清冷得仿佛昆仑山巅终年不化的积雪,又似浊世中悄然独放的一株清莲。殿内金碧辉煌,蟠龙柱上雕刻的巨龙张牙舞爪,琉璃宫灯倾泻下明亮却冰冷的光,将她本就白皙的肌肤映照得近乎透明,唯有眉间那一点朱砂,殷红如血,成了她周身唯一的浓烈色彩,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凄艳。

她没有立刻回应御座上那至高无上的质问。空气仿佛凝固了,每一秒的沉默都像是在紧绷的弦上又加了一分力。她能感觉到父亲凤长渊投来的、混合着焦虑与信任的复杂目光,也能感觉到身后不远处,祖母那沉静如古井般、却蕴含着力量的注视。更多的,是来自四面八方、如同针尖般刺人的探究与等待。

苏清婉跪在一旁,依旧维持着那副泫然欲泣的姿态,只是那微微颤抖的指尖和过于用力的、攥着那所谓“凤凰金令”而泛白的手指关节,泄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终于,凤九歌抬起了眼眸。她的目光清冽,如同浸过寒潭的墨玉,没有惊慌,没有委屈,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她没有看苏清婉,而是先转向那九五之尊,依着宫规,行了一个标准而无可挑剔的敛衽礼,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这片寂静:

“陛下圣明。臣女,确有话要说。”

她微微停顿,成功的让所有人的心都跟着悬了起来,才缓缓转向脸色微变的苏清婉,语气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

“不过,在臣女为自己与家父辩白之前,臣女可否……先请教苏小姐几个问题?”

这一手以退为进,以攻代守,瞬间将苏清婉精心营造出的悲情氛围撕开了一道裂缝。她不直接辩解,反而将问题抛回给指控者,这需要何等的自信与胆魄?

皇帝深邃的目光在凤九歌平静无波的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如同实质,带着帝王的威压,似乎要穿透她的皮囊,看清她内里的真实想法。半晌,他才沉声道:“准。”

一个字,如同巨石投入深潭,激起了无形的涟漪。许多官员交换着眼神,意识到这场好戏,恐怕不会如他们最初预想的那般简单收场。

苏清婉心中猛地一紧,一股冰冷的不祥预感如同滑腻的毒蛇,骤然缠绕上她的心脏,让她几乎窒息。她强迫自己抬起泪眼朦胧的脸,望向凤九歌,声音带着刻意营造的委屈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九歌姐姐……你,你还要问我什么?事实俱在,难道你还想颠倒黑白不成?”她将手中的“凤凰金令”攥得更紧,那冰冷的金属棱角硌得她掌心生疼,却成了她此刻唯一的支撑。

凤九歌并未被她那副我见犹怜的模样所动。她的目光清冷如秋夜映照寒星的深潭,先是对着御座上的君王再次微微欠身以示谢恩,姿态从容不迫。随后,她才缓缓地、将视线落在了苏清婉手中那枚金光灿灿、却隐隐透着一股“新”气的令牌上。

“苏小姐,”她的声音依旧平稳,仿佛只是在讨论一件与己无关的古物,“你口口声声说,这枚‘凤凰金令’是你生母,前朝凤鸣公主遗留给你的信物,是你身份的铁证,对吗?”

“自然!”苏清婉挺直了原本微微佝偻的背脊,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理直气壮,甚至带上了一丝被质疑的愤懑,“此令乃前朝皇室秘制,独一无二,代表着嫡系血脉的尊荣!岂容你随意质疑?”

“独一无二?皇室秘制?”凤九歌轻轻重复了一遍,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怜悯的弧度,那弧度浅得几乎看不见,却像一根细小的针,刺入了苏清婉最敏感的神经,“那么,敢问苏小姐,你可知这真正的凤凰金令,除了形制图案之外,还有何独一无二、是任何能工巧匠都无法仿造的内蕴特征?”

问题轻飘飘地抛出,却如同在看似平静的水面投下了一颗决定命运的石子。

苏清婉的瞳孔骤然缩紧,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猛地向下一沉!内蕴特征?无法仿造?影先生将令牌交给她时,只信誓旦旦地说这是依照真令精心仿造,足以以假乱真,从未提及任何具体的、无法仿制的细节!她脑中瞬间一片空白,随即又如同走马灯般飞速旋转,拼命地从那些看过的杂书野史、甚至影先生偶尔透露的、语焉不详的只言片语中搜刮可能的信息。然而,仓促之间,恐惧攫住了她的思维,竟是一无所获!

不能露怯!绝对不能在此刻露怯!

“此令……此令乃前朝皇室重器,形制独特,用料更是罕见,”她强迫自己镇定,声音却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虚浮,“乃是赤金掺杂了南海明珠粉铸造而成,光泽温润内敛,自然……自然是难以仿造……”她试图用材料的珍贵来模糊焦点,蒙混过关。

凤九歌却没有丝毫放过她的意思。她的目光锐利如淬了冰的刀锋,紧紧盯着苏清婉那双闪烁不定、试图躲避她视线的眼睛,语气平稳却带着一种步步紧逼的压迫感:“苏小姐,我问的是‘任何能工巧匠都无法仿造的内蕴特征’,而非用料。赤金与明珠粉固然珍贵,但若说无法仿造,未免贻笑大方。看来——”她刻意拖长了语调,声音里带着一丝了然的清冷,“苏小姐对此‘铁证’的了解,也仅限于表面形制而已。”

她不再给苏清婉任何喘息和编织谎言的机会,倏然转向御座,声音清越地扬高,如同玉磬轻敲,回荡在寂静的大殿中:“陛下,臣女曾因机缘,得以翻阅家中珍藏的前朝《璇玑录》残卷。此录专记前朝宫廷典章、器物制度,乃是前朝史官所着,可信度极高。其中,便有对‘凤凰金令’的详细记载。”

《璇玑录》!

这个名字从凤九歌口中清晰吐出,让席间的凤长渊眸光骤然一闪,眼中掠过一丝恍然与更深的惊异。他记得,数月前,女儿确实曾向他讨要过书房中那几本蒙尘已久、无人问津的前朝杂录,其中似乎就包括这《璇玑录》的残本。他当时只觉她是闺中无聊,一时兴起,未曾想……她竟真的潜心研读,并在此刻派上了如此关键的用场!一股混合着欣慰与后怕的情绪,悄然漫上心头。

端坐上首的皇帝,眼中也闪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兴味,他身体微微前倾,似乎被勾起了兴趣,微微颔首:“讲。” 一个字,给予了凤九歌陈述的平台。

“谢陛下。”凤九歌敛衽一礼,姿态优雅从容。她挺直脊背,目光平和地扫过在场诸多屏息凝神的官员命妇,从容不迫地开口,声音如同山间清泉击石,泠泠作响,流淌在落针可闻的大殿中。“据《璇玑录·器制篇》所载,前朝‘凤凰金令’,并非单纯的身份信物,更是一件蕴含了前朝皇室特殊仪轨与信仰的礼器。其铸造,需循古法,于特定星辰方位吉时,引星月光辉淬火,并由皇室大祭司斋戒沐浴,祈福七日,方得成型。因此,真正的金令,除了苏小姐方才所言,以赤金掺南海明珠粉铸造,使其在日光下金光流转、夜间亦有微光之外,更重要的是——”

她说到这里,微微一顿。这一顿,恰到好处地吸引了所有人全部的注意力,连那些原本有些漫不经心的宗室王亲,也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体,竖起了耳朵。整个太极殿,静得只能听到殿外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以及某些人过于紧张而发出的、粗重的呼吸声。

凤九歌感受到那凝聚在自己身上的、如同实质般的目光,才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掷地有声地说道:

“其一,令上凤凰展翅之姿,凤首必微向左倾,象征‘凤鸣岐山,佑护四方’,此为定式,绝无更改!且凤尾翎毛,共计九根,暗合九五至尊之数,一根不多,一根不少,寓意皇权至高无上。而苏小姐手中这枚,”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子,扫过苏清婉紧握的、指节发白的手中的令牌,带着一种冰冷的、洞悉一切的审视,“诸位大人若有目力佳者,细看便知,其凤首明显右倾!再看其凤尾翎毛,细数之下,似是八根,又因雕刻模糊、布局失当,看上去更像是十根,独独少了那至关重要的‘九’之定数!此乃第一大谬!”

“哗——!”

殿内顿时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惊呼和窃窃私语。许多靠近前排、目力较好的官员已经忍不住伸长了脖子,甚至微微站起身,眯着眼睛仔细去瞧苏清婉手中的令牌。虽然距离和光线使得根数未必能数得绝对精确,但那凤首的朝向,与凤九歌描述的“向左”明显相反,却是许多人都能隐约看清的!

“好像……凤首真的是朝右的?”

“《璇玑录》我亦曾有耳闻,确是前朝重要典制记载!”

“若凤首朝向都错了,那这令牌……”

议论声如同初春冰面裂开的细缝,迅速蔓延开来。苏清婉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毫无血色,她下意识地就想将令牌往袖子里藏,可众目睽睽之下,无数双眼睛盯着,她又能藏到哪里去?那令牌此刻在她手中,仿佛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五脏六腑都在绞痛,几乎要拿捏不住。

“你……你胡说!”她尖声反驳,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慌而显得有些扭曲刺耳,“《璇玑录》早已失传!你怎知其中记载?分明是信口雌黄,妄图混淆视听!”她试图做最后的挣扎,攻击《璇玑录》的真实性。

然而,凤九歌却并不与她在这细节上纠缠。真品就在凤家书房,她胸有成竹。她继续朗声道,声音愈发沉稳有力:“其二,《璇玑录》明确有载,金令背面,用以刻录持有者封号或特殊铭文的区域,其边框纹饰必为繁复精巧的‘回字连云纹’,取‘祥云缭绕,福泽绵长’之意,此乃前朝皇室御用纹饰之一。而非苏小姐手中这枚,采用的简单潦草的‘如意纹’!前朝典制森严,于纹饰一道更是苛求等级规矩,绝无混淆可能!此乃第二大谬!”

她不给众人消化的时间,声音再次拔高,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直指核心的力度:“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所有人的心都跟着她的话语提了起来。

“真正的凤凰金令,因其铸造秘法特殊,融合了星月之力与祭司祝福,据说令牌核心,也就是凤凰心脏的位置,在遇到剧烈撞击或是用特制药水擦拭时,会隐约浮现出一滴‘凤凰心血’的暗影!此乃前朝皇室不传之秘,非核心成员不得而知,意在警示后人,持令者当以心血守护社稷,与国同休!请问苏小姐——”

凤九歌的目光如同两柄寒光四射的利剑,直直刺向摇摇欲坠的苏清婉,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击在对方的心上:“你这枚所谓的‘铁证’,可能经受如此检验?可有这唯有真令方有的‘心血暗影’?!”

“凤凰心血”!

这一连串引经据典、细节翔实的质问,如同疾风骤雨,又似连环重拳,砸得苏清婉头晕眼花,耳鸣不止,整个人如同狂风中的柳絮,摇摇欲坠。她哪里知道什么“回字连云纹”?什么“凤凰心血”?影先生交给她的,分明只是一枚力求外形相似、内在细节却根本经不起推敲的仿品!她原以为凭借此令的耀眼夺目和自己精心排练的悲情戏码,足以定鼎乾坤,将凤九歌彻底打入万劫不复之地!却万万没想到,凤九歌竟然对前朝典制熟悉到如此骇人听闻、如数家珍的地步!这根本不是她认知中那个只知道骄纵跋扈的蠢货!

“我……我……”苏清婉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冷汗已经浸湿了她内里的衫裙,黏腻地贴在后背上,带来一阵阵冰凉的恐惧。她感觉无数道目光如同烧红的针尖一样,密密麻麻地扎在她身上,让她无所遁形,恨不得立刻找条地缝钻进去。

就在苏清婉心神俱颤,意志几乎要彻底崩溃的边缘,凤九歌的脑海中,那面唯有她可见的、冰冷而神秘的因果镜,悄然泛起了微弱的、只有她能感知的涟漪光华。

【检测到宿主需要进一步确认目标物品年代与真伪,是否启动‘物品年代鉴定’(初级)功能?本次使用将消耗宿主三日寿命。】

三日寿命!

凤九歌的心微微一抽,一股难以言喻的刺痛感自灵魂深处传来。重生以来,她无比珍惜这偷来的、来之不易的时光,每一日都看得比性命还要重要,恨不得掰成两半来过。她清晰地感受到那维系着生命的沙漏,正在悄然流逝。然而,此刻情势危急,容不得她有半分犹豫!她需要绝对的把握,需要将那微不足道的、可能存在的疑点彻底碾碎,需要让苏清婉和那隐藏在暗处的“影先生”,再无任何翻身狡辩的余地!

“启动。”她在心中默念,意念坚定如铁。

刹那间,一股细微却无比清晰的抽离感自身躯最深处传来,仿佛有什么极其珍贵的东西被悄然剥离、吞噬。与此同时,她的视线再次聚焦在那枚金令上,一种玄之又玄的感觉涌上心头——那令牌在她“眼中”,似乎蒙上了一层极淡的、不属于漫长岁月沉淀的“新”气,其上的雕刻痕迹,虽然精细,却透着一股子匠气与刻意,缺乏真正古物历经风雨后自然形成的古拙韵味与灵性。

(鉴定反馈:目标物品铸造时间距今约一年至两年,与声称的“前朝旧物”年代严重不符。工艺特征与当前民间顶尖匠人手法吻合度较高。)

果然!凤九歌心中冷笑更甚,如同寒冰凝结。这枚所谓的“前朝金令”,不过是近一两年才仿造出来的赝品!苏清婉和她背后的人,连做戏都做得如此不讲究!

她并未直接说出这超越常理、匪夷所思的鉴定结果,但系统赋予的、对真相百分之百的笃定,让她接下来的话语更加铿锵有力,带着一种毋庸置疑、碾压一切的自信:

“陛下,诸位大人!”凤九歌环视四周,目光清亮如电,扫过每一张或惊愕、或沉思、或恍然的脸,“仅从《璇玑录》所载的凤首朝向、翎毛数量、背面纹饰这三处明显违背前朝典制、绝不可能在真令上出现的低级谬误来看,苏小姐手中这枚‘凤凰金令’,根本就是一枚粗制滥造、不懂前朝礼法精髓的伪令!试问,若她真是前朝公主遗孤,拥有代代相传的真正的金令,又怎会持有一枚漏洞百出、连基本形制都搞错的假令?若她连真令的模样、特征都一无所知,又如何能如此笃定地确认这枚假令就是她身份的唯一证明?这岂不是自相矛盾,滑天下之大稽?!”

逻辑清晰,证据(虽为口述典故,但引经据典,细节翔实)确凿!

殿内的舆论风向,此刻已彻底扭转!之前还对苏清婉抱有几分同情,或是对凤家心存疑虑、持观望态度的官员命妇们,此刻看向苏清婉的目光已经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厌恶和被愚弄的愤怒。

“原来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拿着个假令牌就敢来诬告当朝首辅千金,真是狗胆包天!”

“说不定那前朝公主遗孤的身份也是她凭空编造出来的!”

“心思如此歹毒,竟还谋害了收养她的凤夫人!真是蛇蝎心肠!”

议论声、斥骂声如同积蓄已久的潮水,汹涌地扑向瘫软在地的苏清婉。她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晃动,那些指责的面孔扭曲成可怖的图案,几乎要让她当场晕厥过去。

然而,凤九歌的攻击并未停止。打蛇打七寸,她要趁此机会,将隐藏更深的毒蛇也揪出来,至少要将其暴露在阳光之下,引起皇帝的警觉!

“苏小姐,”凤九歌的声音再次响起,不再像之前那般平静,而是带着一种冰冷的、如同催命符咒般的质感,“这枚伪造的金令,做工虽有几处致命谬误,但能仿造到如此形似、用料也算考究的程度,也绝非寻常工匠所能及。更遑论,你一个久居深闺的尚书府‘千金’,从何处得知‘凤凰金令’的大致形制模样?又从何处得到这枚精心仿制的假令?你方才指控我凤家时,条理清晰,言辞凿凿,仿佛手握确凿证据,但这假令本身的存在,以及你对真令特征的一无所知,就足以证明,你背后定然有人指使,有人为你提供了这一切,教会了你如何构陷!”

她目光如电,锐利如鹰隼,直刺苏清婉心底最深的恐惧,那个她赖以支撑、却又无比畏惧的名字:“那个为你提供假令、为你编织身世谎言、教你如何在今日这百花宴上发难,将所有污水泼向我凤家的人,就是你之前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影先生’吧?!”

“影先生”三个字,如同三道蕴含着无形力量的惊雷,再次狠狠炸响在苏清婉的耳边!也同时炸响在某些端坐席间、看似平静无波的“有心人”心中!

一直端坐于宗室席位中,看似与其他郡王一般无二、低调寡言、甚至有些平庸的安郡王萧景琰,在听到“影先生”名号被再次提及的瞬间,他那端着酒杯、原本稳如磐石的右手,食指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杯中那琥珀色的琼浆随之漾开一丝微不可见的涟漪。随即,他仿佛只是手滑了一下,迅速恢复了常态,甚至还将酒杯凑到唇边,轻轻啜饮了一口,动作自然流畅。然而,在他低垂的眼睑之下,那原本平和淡漠的眸色,却骤然深沉了几分,如同骤然凝聚的乌云,内里暗流涌动。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什么影先生!”苏清婉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又像是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的骆驼,彻底失态,尖声叫道,情绪完全崩溃,声音嘶哑刺耳,“凤九歌!你休要血口喷人!转移视线!你休想将污水泼到别人身上!”

“我血口喷人?转移视线?”凤九歌毫不畏惧,反而向前逼近一步,周身散发出的气势迫人,如同出鞘的利剑,“那你告诉我,这制作精良的假令从何而来?你一个依附于尚书府的所谓‘千金’,若无势力庞大、消息灵通的背后支持者,如何能编织出如此环环相扣、几乎天衣无缝的谎言?那‘影先生’若非心中有鬼,图谋甚大,为何始终藏头露尾,不敢现身与你当面对质,证明你所言非虚?!”

她句句紧逼,字字诛心,如同最犀利的刀锋,一层层剥开苏清婉虚伪的外壳,将她逼到了悬崖的最边缘,退无可退!

而就在这时,凤九歌那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猎手,捕捉到了苏清婉一个下意识的、几乎是本能反应的动作——在她情绪激动,慌乱失措地挥舞着双手,声嘶力竭地辩解时,她的右手,再一次飞快地、死死地、用尽全力地捂住了自己的左手手腕!那个动作之迅速、之用力,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和想要掩盖一切的绝望!

就是现在!

凤九歌眼中寒光爆闪,她知道,决定胜负的最后一击,奠定最终局面的时刻,到了!

她猛地转身,衣袂划过一个决绝的弧度,面向那至高无上的御座,声音带着一种沉痛、悲愤而又无比决绝的力度,响彻整个大殿,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陛下!苏小姐似乎非常在意她的左手腕!方才臣女提及养母林氏病逝疑点时,她便有此异常反应!臣女再次恳请陛下明鉴!”

她微微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中所有的郁垒和悲怆都倾吐出来,声音变得更加清越,带着一种石破天惊、将要揭开最终谜底的意味:

“而且,臣女还曾于另一本流传不广的古籍野史中看到过一则记载,提及前朝凤鸣公主一脉,因其祖上曾于危难之际得凤神庇护,嫡系血脉女子颈后,生来便带有一点朱砂胎记,其形并非普通圆点,而是隐约勾勒展翅凤凰之姿!此胎记平时隐而不显,颜色较淡,唯在血脉共鸣、情绪激荡或特定条件激发下,才会清晰浮现,殷红如血!此乃凤神赐福之兆,而非什么手腕有疾!”

说着,她毫不犹豫,在百官众目睽睽之下,当众微微侧身,伸出纤长白皙的手指,轻轻拨开自己颈后如墨染般浓密顺滑的青丝,将那段白皙如玉、纤细优美的脖颈,毫无保留地暴露在众人视线之下。

就在她颈后发根下方,光滑细腻的肌肤上,一点殷红如血的朱砂痣,赫然在目!那痣的颜色,比她眉间那一点更为深邃、更为浓郁,在殿内无数烛火、宫灯明亮辉煌的映照下,竟真的隐隐约约、朦朦胧胧地勾勒出一只微小的、展翅欲飞凤凰的轮廓!那轮廓并非工匠雕琢,而是天生地长,带着一种神秘而古老的韵味!

“陛下请看!此乃臣女天生胎记,自幼便有!宫中早年派遣的验身嬷嬷亦有记录在案!”凤九歌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因激动而生的微颤,并非害怕,而是为这具身体隐藏的真正秘密终于得见天日,感受到一种宿命般的悲怆与释然,“臣女不知此胎记是否真与那野史所载的前朝公主血脉有关,但至少,其形态特征,符合那古老传说!而苏小姐——”

她的目光再次如同冰冷的箭矢,锐利地射向已经瘫软如泥、面无人色的苏清婉,声音斩钉截铁,带着最终审判的意味:

“她口口声声自称前朝公主遗孤,却持假令,不通典制,言语漏洞百出!更对我养母病逝之事讳莫如深,死死遮掩左手腕,行为诡异!孰真孰假,孰是孰非,岂非一目了然?!”

“臣女恳请陛下,即刻派嬷嬷查验苏清婉左手腕!若其上真有陈年抓痕,便可证实她谋害臣女养母之罪行!亦可证明她之前所有言论,尽属虚构!她,根本不是什么前朝遗孤,而是一个彻头彻尾、心肠歹毒、受人指使的骗子!其背后,定然还隐藏着更大的、意图祸乱朝纲的阴谋!”

凤九歌的话语,如同最终审判的钟声,洪亮而清晰地敲响在太极殿的上空,余音绕梁,久久不散。

一条完整的证据链已然在她手中形成!从金令形制、纹饰、秘闻的破绽,到指向“影先生”的疑点,再到与养母之死直接关联的手腕抓痕,最后以这极具象征意义、与古老传说契合的“朱砂胎记”作为收束!层层递进,逻辑严密,环环相扣,几乎将苏清婉所有的退路、所有狡辩的可能性,都彻底封死!堵在了这绝望的悬崖尽头!

皇帝的脸色已经阴沉得能滴出水来,那常年居于上位养成的威压,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让整个大殿的温度都仿佛降低了几分。他看了一眼瘫在地上,面如死灰、眼神空洞、连哭喊和求饶都似乎忘记了的苏清婉,又看了一眼颈后胎记殷红如血、傲然立于殿中、眼神清亮而坚定的凤九歌,眼中神色变幻莫测,有震惊,有审视,有探究,还有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深沉。

“验。”

冰冷的、不带一丝人类感情的字眼,终于从帝王紧抿的唇间吐出,如同寒冬腊月的冰凌,砸落在金砖地上。

早已候命在一旁、面容严肃刻板的两位验身嬷嬷,立刻如同没有感情的傀儡,迈着沉稳而精准的步伐,面无表情地走向烂泥般的苏清婉。

“不——!!不要过来!滚开!放开我!”苏清婉爆发出绝望到极致的、如同垂死野兽般的尖叫,她双手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地护住自己的左手腕,指甲几乎要掐进自己的皮肉里,身体拼命地向后蜷缩,试图躲避那即将到来的、毁灭性的查验。涕泪横流,冲花了精心描绘的妆容,发髻彻底散乱,珠钗玉簪叮叮当当掉落在地,整个人狼狈不堪,哪还有半分之前那娇弱动人、楚楚可怜的风姿?

然而,她的挣扎在训练有素、力气不小的嬷嬷面前,显得如此徒劳而可笑。她的右手被毫不留情地、粗暴地掰开,左手被更强硬地拉出,衣袖被毫不客气地、一路捋至肘部。

顿时,几道虽然已经随着时光流逝而淡化、却因当初用力极猛、挣扎剧烈而依旧清晰可辨的、细长而略显狰狞的陈旧抓痕,彻底地、毫无遮掩地暴露在了大殿内所有目光之下!那痕迹的位置、走向、深浅,与凤九歌所描述的、与当年知情老嬷嬷记忆中的,一般无二!如同罪恶的烙印,刻在了她的手腕上!

“回禀陛下,”其中一位嬷嬷用毫无波澜的、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声音,清晰地回禀,声音回荡在死寂的大殿中,“苏小姐左手腕处,确有陈年抓痕数道,痕迹深重,皮肉略有凹凸,确系被人指甲用力抓挠所致,且对方当时应是拼尽了全力。依老奴数十年经验判断,伤痕形成时间,约在三年左右,与凤小姐所言,凤夫人林氏病逝时间,完全吻合。”

“轰——!”

真相,在这一刻,如同被正午最炽烈的阳光彻底驱散的浓重乌云,毫无保留地、赤裸裸地大白于天下!

满殿哗然!惊呼声、不敢置信的抽气声、愤怒的斥骂声、鄙夷的议论声……如同瞬间爆发的海啸,汹涌地席卷了整个太极殿!

“毒妇!真是心如蛇蝎的毒妇!”

“竟然真的谋害了收养她、给予她庇护的凤家主母!”

“拿着假令牌,编造尊贵身份,诬告朝廷首辅及其千金!罪该万死!”

“其心可诛!其行当剐!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不杀不足以正朝纲!”

无数的指责、厌恶和愤怒,如同实质的利箭,将瘫在地上的苏清婉彻底射穿、钉死在了耻辱柱上。她瘫在那里,目光彻底空洞,失去了所有神采,面如金纸,嘴唇无声地嗫嚅着,只剩下无意识的、细若游丝的喃喃:“完了……全完了……影先生……救我……你说过……会保我……”

凤长渊长长地、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憋闷在胸中许久、几乎让他窒息的浊气,他看向殿中女儿的目光,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激动、无法抑制的自豪,还有一丝深沉的后怕与心疼。他的九歌,他的女儿,真的长大了!是在那场几乎夺去她性命的“大病”之后,涅盘重生,脱胎换骨,拥有了如此惊人的智慧、沉着的勇气和缜密的心思!她独自一人,在这龙潭虎穴般的大殿之上,面对如此险恶的构陷,竟能如此漂亮地、绝地反击!

凤老夫人依旧端坐在席位上,身姿挺拔,手中的佛珠不知何时已经彻底停止了捻动,静静地躺在她的掌心。她看着孙女那虽然纤细却仿佛能扛起千钧重担的背影,眼中那历经沧桑的睿智光芒深处,是无人能懂的复杂情绪——有欣慰,有了然,有骄傲,或许,还有一丝隐藏极深的、对命运轨迹悄然改变的慨叹,以及一抹难以察觉的忧思。

皇帝的目光,冰冷地扫过如同失去灵魂的破布娃娃般的苏清婉,最终,再次落回到了凤九歌身上。这个少女,今日给了他太多超乎想象的意外。那份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镇定,那份引经据典、信手拈来的博学,那份抽丝剥茧、直指要害的犀利,以及那……颈后莫名清晰浮现的、与古老传说惊人契合的朱砂胎记……这一切,都让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个凤家的女儿。

“凤九歌,”皇帝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殿内喧嚣的议论,带着一种深沉的审视与难以捉摸的探究,“你,很好。”

这一次的“很好”,与之前那带着压力与质疑的含义截然不同。此刻,这其中蕴含的,是几分真正的赞赏,是对于她能力与急智的认可,但同时,或许也夹杂着一丝对于这超乎掌控的智慧与那敏感胎记的……淡淡忌惮。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场跌宕起伏、反转再反转的闹剧,终于将以苏清婉的被拿下、打入天牢严加审问、彻查背后指使之人而告终,皇帝即将下达最终命令之时——

一直沉默地、如同定海神针般坐在勋贵席位最前列的凤老夫人,缓缓地、极其沉稳地站了起来。

她的动作并不快,甚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一丝微不可察的迟缓,但当她完全站直身体的那一刻,一股历经数十年风霜雨雪、沉淀于骨子里的威仪与强大气场,自然而然地散发开来,瞬间便吸引了大殿内所有的目光,将那尚未平息的喧嚣,再次强行压了下去!

满殿的喧哗,因她这突兀而沉稳的起身,再次诡异地、迅速地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心头都掠过一丝疑问:凤老夫人……她还要做什么?

只见凤老夫人手中持着一枚看似古朴无华、色泽温润、却透着岁月沧桑气息的青色玉佩,步履沉稳,一步步走到御座丹陛之前。她并未像其他臣子命妇那般行跪拜大礼,只是依照她超一品诰命的身份,微微躬身,声音平和、苍老,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足以穿透人心、安定乾坤的力量,缓缓开口:

“陛下,真相既已明朗,构陷者亦已伏法,其罪证确凿,无可辩驳。然,老身孙女九歌颈后这凤形胎记既现,难免引人诸多猜测,若放任流言,恐徒生事端,于朝局稳定无益。”

她微微抬起眼帘,那双看透了世情变幻的睿智眼眸,平静地迎向御座上皇帝那深邃莫测、探究意味浓厚的目光,将手中那枚看似普通、却绝非凡品的青色玉佩稳稳呈上:

“老身这里,有先帝在位时,晚年赐予我凤家的一道密旨。此旨内容,关乎前朝旧事隐秘,亦关乎我凤家世代守护之责任。今日,恰逢其时,老身恳请陛下,准老身当众宣读此先帝密旨,以正视听,以安人心,亦彻底澄清流言,证我孙女凤九歌之真实身世来历,绝天下悠悠众口,断奸佞构陷之根基!”

先帝密旨?!

关乎前朝旧事隐秘?关乎凤家世代守护之责?证凤九歌之真实身世?!

凤老夫人此言一出,如同在刚刚平息风暴的海面,再次投下了一颗更巨大、更沉重的深海炸弹!其引发的震撼,远超之前所有!

所有人的呼吸都在这一刻狠狠屏住了!

连高踞御座、向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皇帝,瞳孔也是猛地一缩,身体几不可察地前倾了一丝,目光如同最锐利的鹰隼,死死地盯住了凤老夫人手中那枚看似普通的青色玉佩!

那……竟然是开启和验证先帝密旨的钥匙信物?!

凤九歌也霍然转头,看向自己的祖母,心中掀起了比之前面对苏清婉构陷时,更加汹涌的惊涛骇浪!先帝密旨?祖母竟然还握有如此震撼的底牌?这道密旨,会说什么?她的身世……难道并不仅仅是前朝公主遗孤那么简单?这背后,究竟还隐藏着怎样不为人知的秘密?

整个太极殿,陷入了一种比之前任何时刻都要深沉、都要诡异、几乎令人窒息的寂静之中。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时间也停滞了。

所有的目光,所有的思绪,所有的震惊与期待,都死死地聚焦在那枚小小的、却可能承载着惊天秘密的青色玉佩,以及手持玉佩、稳如山岳、面容平静无波的凤老夫人身上。

原本看似即将结束的风暴,在这一刻,陡然转向了一个更加幽深莫测、更加惊心动魄、足以影响未来朝局与无数人命运的方向。

(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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